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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正恭七岁时的暑假是在叔叔家度过的,和堂兄以及一群当地的伙伴混在一起,由爷爷奶奶照看着。那是个寻常的乡镇人家,院子里有石榴树,常年一股烟灰的味道。
老人年纪大了,不怎么管他们,异乎寻常的自由是在城市里体验不到的,虽然每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不过还是很愉快。正恭在那个夏天沉迷于收集蝉蜕和烟盒这类的,因为仔细回想一下,那个地方似乎真的没什么东西好玩,如果父母问起在叔父家做了什么,也只好对答说“没做什么”。
不过,奇怪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爷爷奶奶基本上每晚八九点就睡了,在天色完全变暗之前,有一段深蓝色的时期,已经习惯的蝉鸣突然听起来很隔绝,像是隔着指缝朝外面的世界张望。正恭在这个时候去浴室洗澡。
他们一家都是无神论,说起来,也不怎么祭拜祖宗,总之不相信那些风行的迷信。正恭也习得了这种现代性的头脑,大体上没害怕过鬼怪,只害怕蟑螂和蛇。
家里的其他人都在客厅看电视,能听见新闻节目开始时惯例的嘟嘟嘟的音乐声,还有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细小的噪音。正恭拧开龙头开始冲凉。
他能清楚地记得白炽灯因为接触不良的闪动,瓷砖缝隙里黑色的污渍,水龙头坏了,作为替代连上一根棕色的橡皮管,水流从中一甩一甩地喷出来,似乎不太情愿似的。角落里倒扣的红色塑料盆,还有眨眼瞬间世界的残像。
这个时候,那东西出现了。
在稍微开了一条缝的门外,有黑色的东西向内窥探着。
虽然没有眼睛,但是却能感受到实在的视线,大概蹲坐的狗那么大,却不是狗的东西。唯一能确定的是它的黑不同于背景阴影的黑,自有一条轮廓线将其从虚空之中独立出来,证明并非脑内杜撰的幻觉。
正恭背上打了个寒战。如果是蟑螂的话,可以自己用水流冲走,是人的话可以喊来大人帮忙,但是叫不出名字的黑色怪物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对策。
不具名的黑色怪物隔着门缝窥探着。
虽然被父母教导不要对困难视而不见,但是必须视而不见的时候也是存在的。正恭无师自通了这样的道理,出于保全自我的本能,他装出毫无察觉的样子,往身上打起肥皂。
回过神来,那个怪物不知何时消失了,客厅里传来的谈话声和电视里的声音混在一起。正恭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愤怒,迷惑和无助混杂在一起,一瞬间,对一切都感到无比厌烦。
接着,他用毛巾擦干,走出浴室。
2
这件事没有对大人提起过,因为以正恭自己的语言既没办法描述当时的感受,也无法描述遭遇的具体事物,或者说,大人对此的反应证明了自我与他人之间的界限之宽阔,说不定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倒也不是从未尝试。曾经有一次晚饭后,面对收拾餐具的母亲,试着提起那个黑色怪物的事。因为母亲是家人中态度更加温柔和包容的那个,说不定她即使不能相信怪物的实际存在,也能宽慰自己无助的心情。
母亲听了只是说:“快去学习。”
不能为此责怪母亲,因为这超出了她的范围。正恭随着长大逐渐开始明白,父母都只是父母作为人的一部分而已,母亲仅仅在自己面前扮演母亲的角色,并不代表那是真实的她,也不代表她会替自己解决任何难以逾越的问题。
黑色的怪物依然在记忆中,执拗地,炫耀似地从门缝窥探着,随着时间的累积,甚至能从它的视线中感受到某种同情,因为有关怪物的记忆是自己身上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部分。
正恭憎恨自己。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父母把他送进某个培训机构的夏令营,学习初中的预备知识。与其说这样的补习多么必要,不如说是无法忍受他待在家中,可以在远离他的情况下度过相对清静的时间。
夏令营大概有三十个孩子,都是差不多年纪,住在某所中学的校园中。白天上课,六点之后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不过必须在老师的看管下,而且不能走出校门。他不是那种不安分的类型,课程也学得很好,因此并没有感到多么受拘束。
宿舍是四人一间,熄灯以后,照例谈起了鬼故事和都市传说一类的话题。
正恭因为家教的原因没看过新闻和教育频道之外的电视节目,也没机会玩电子游戏,别人谈起来只有附和的份,渐渐别人也就不和他说这些。学生之间耳熟能详的传说,像是红蓝手纸,转眼睛的雕像之类的也都是第一次听说。
虽然不至于被排挤,但也没有号召力。仅仅是学习好而已,比起那些脑子好又会玩的学生来说不值一提,说不定还在暗中被讨厌。
正恭心里始终有这样的焦虑,也许会作为边缘人物度过接下来的初中生活。谈话逐渐接近尾声,大家的话都少了,而自己始终没插上什么话。必须及时亮出武器。
他想象不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因此不能即兴编造,只好说出关于黑色怪物的故事。
宿舍一时间陷入冷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难以理解,莫名其妙,
让人困惑。但是他说得又那么认真。
“所以,那是狗吗?”有人说。
“不是狗,但也不能确定绝对不是。不如说什么都不是的家伙。之前没见过,以后也没见过。”
“大概是错觉吧。”
“不是错觉。”正恭说,“不过也不是狗。”
“我懂。”有个孩子说。
那是个戴眼镜的男生,剃着极短的寸头。硬要说的话,属于那种把聪明劲用在干傻事上的人,比如捕捞学校池塘里的锦鲤。
他说他也见过那个“东西”。用的是东西这个中立的词语,正恭下意识地称为怪物,将自己放在弱者的地位,赋予它一种野蛮的生命力,东西听起来显得驯顺多了。眼镜用了一个词语的戏法,让正恭瞬间对他起了尊重。
听口气,他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而且也掌握了对应的方法。这激起了其他人的兴趣。
“因为是夏天,所以比较容易出现,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眼镜这么说。
“碰见的概率大概是多少呢?”另一人说。
“大概,和在路上碰见油罐车的概率差不多大吧。”
那还是有希望的。
3
根据眼镜的话,“东西”活着的时候是隐形的,只有死后才能被人眼看到,就像艺术家一样。不过有的时候动物也能看见它,比如狗会朝着空气吠叫,或者一群鸽子突然同时受惊飞起来,那就是“东西”经过了。
“说得活灵活现的。”正恭心想。
午休时间是十二点到一点半,他们从教室溜出去,寻找据说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对于正恭而言,这种生物虽然比不上蟑螂那么恶心,但也足够让人反感了,虽然好奇是否真的存在,但并不想亲眼看见。
正午的阳光在樟树底投下浓重的阴影。阴暗的地方越阴暗,明亮的地方就会越明亮,哪怕只是反射太阳光,白色砖石的地面依然难以用双眼直视,空气灼热得像是被放在巨大的透镜下。
传入耳中的只有蝉鸣而已,它们不以为意地讴歌短暂的地上生命,直到耗尽最后的力量为止。虽然不无虚无的意味,不过蝉的生命应该短暂到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含义,这也未尝不是幸运的事情。
正当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
“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了。”
树荫下仔细看有一块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黑影,大概篮球那么大,扁平的烤焦似的印记。这就是死去的“东西”,和正恭记忆中的似乎不太一样。
“还没死呢,不过也快了。”
眼镜指正道。为了方便看清,他用两根树枝像是铲薄饼似的把它从底部托起来,丢到太阳底下。
黏糊糊的,柔软的,像是融化的柏油,或者丢掉的口香糖一样的质地,很难想象出具有生命。不过依然能看出它与无生命的物体不同的地方,该说是生物特有的吐息的节拍呢,或者内在的驱动力,总之漆黑一团的表面在正恭眼中有一丝吊诡的反光。
仔细一看的话,它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
“大概是想回到安全的地方吧。”
“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正恭完全猜不透别人的想法,甚至猜不透自己。因为这样的事情从未遇到过,拿不定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
“不管。”眼镜似乎丧失了兴趣,站起身准备回去。他是四个人的领导,决定其余成员的趣味和意见。正恭也就回去了。
从那以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和七岁时在浴室里一样。正恭平安无事地长大。
4
柳越拨弄着刘海,微笑说:“你是在逗我的吧?”
“这就是原原本本的事实。”
她是正恭在大学里认识的女友,第一次见面是在选修课的小组作业。虽然给人不多话的印象,深入了解就会发现她对许多事有独具一格的看法,只是没有兴趣表现自己。这种矜持是正恭喜欢上她的原因。
为了欢送毕业的学长举行了聚餐,结束后几个相熟的朋友又去续摊,两人留到了最后。不知为何,正恭想起这件往事。
“所以说,那个黑色的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
杯底有残余的啤酒,不知为何,食物和饮料都剩下最后一点是柳越的习惯,透过水位线下的一点点液体能看见一个金色的世界。
“我认识你很久了,没想到还有神秘主义的一面。”
“并不算神秘主义,不过这件事的确改变了我的看法,怎么说呢,那之前我不相信任何传闻,只相信眼见为实。那之后就连亲眼看到的也一概不信。”
正恭若有所思地说,脸色沉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就是夏令营结束前,眼镜掉进池塘里淹死了。”
那是个很浅的池塘,最多半米,还不足以淹没大腿。眼镜死去时尸体脸朝下泡在池水中,死亡时间似乎是半夜。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夜里要去池塘。
“难道是‘东西’在报复他?”
正恭耸耸肩。
“他死后我做了个梦,解释了之前的一些疑惑。梦里黑色的东西在海里游啊游,然后进入了水管,最后从淋浴头里挤出来,像面条一样,一根一根的。落到地上就死了。他们进不了管道,因为会被挤压成细长形,比如自来水管。”
“哦。”
“从那以后,我就不靠近任何广域的水体了。”正恭举起杯子,把最后一点啤酒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