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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夏天以来，何守田一直想去霍家的裕丰染织厂去找霍守锦聊一聊，今春天他在养病的时候，霍守锦曾让妻子与小女儿一起到过何家看望过他，所以他一闲下来就想着找个适当的空闲去霍家坐坐，一是对霍守锦的关心表示感谢，二是想听听霍守锦对当下时势的看法。在大槐镇，霍守锦常常走南闯北，算是位消息灵通人士。

  中元节之前的一天上午，何守田提了二斤点心和一斤茶叶来到裕丰染织厂，在客室里见着了霍守锦。在一阵寒暄之后，何守田端着霍守锦递上来的茶碗儿，呷上一小口之后，将茶碗儿放下，说道，好久未同霍老兄聊聊了，今天见老兄身体硬朗，精神也好，很是高兴啊，不像我，经门楼那事一折腾，一下子感觉老了十岁，不行了，不行了。霍守锦连连朝何守田摆着手，说道，何老兄此言差矣，我这几天正经历着的磨难，一点儿也不比老兄您少啊。何守田脱口问道，老兄有什么事比我陪那几个冤鬼上路还难呀？霍守锦先为何守田茶碗儿斟上茶水，再为自己跟前的茶碗儿斟满并端起来呷一口，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何兄可能不知道吧，我这染织厂可能要关闭啦，我这几天正犯愁呢。嗨，毕竟毕竟到了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从我曾祖父架起第一架织布机后来再支起第一台染布的大锅开始，到现在快一百年了，没想到啊，一个百年老厂，正在兴旺的时候，只几天的功夫，说办不下去就办不下去了。何守田端着茶碗儿，眼望着霍守锦的有些湿润的眼睛，问道，老兄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听到啊？快给我说说啊！何守田问得有些急，或许他真的是很想知道这霍守锦的染织厂到底是遇到了怎样的困难，竟然到了要关闭的境地。

　　接下来，就听霍守锦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我……我这些机器，打算卖了，价格很低很低，其实……其实价格低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是我要求买家那边，连同六十多位不愿离开工厂的工人一同接受，你知道，有些工人从小就在我这里干，他们除了会上机织布或是下锅染布，别的手艺不会干呀，这是买家那边需要商讨些时日才给我答复，这几天我的大女婿孔繁钰正在那边跟他们洽谈着哩，我……我为什么这般着急地处理这厂子？这厂子这几年虽说是因为国运不济而不景气，但也不至于要倒闭啊，我之所以着急出手，是因为前几天日本人来过我这里，他们再三要求我出任那个自治政府的县长……他娘的，什么狗日的自治政府，什么狗日的县长，还不是他们日本人的傀儡？说好听的那叫县长，说难听的那叫汉奸，那叫走狗！你想想，何老兄呀，那汉奸走狗的骂名我霍守锦背得起吗？

　　何守田一听是这么回事，就又是不解地问道，霍老兄呀，这……这傀儡的县长你不干就是了，还用关闭工厂，变卖机器吗？霍守锦就摇一摇头，沉默一会儿，然后才有些顾虑地说道，你……你老兄，我……我还没有跟外人说起过哩，你可一定不要对外人讲呀，当然，咱们两家是世交，我不让你讲的话，你肯定不会跟外人乱讲的，我……我可是打算离开这……这大槐镇的呀，这大槐镇乱哄哄的，我看我要继续在这儿待下去，这条老命说不定哪一天就搭在这里算了。何守田却不以为然地说，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呢？到哪？闯关东去？霍守锦就摇一下头，说道，闯关东？闯什么关东呀，关东还不更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对日本人可是避而远之，惹不起呀我还躲不起？何守田叹一口气，摇着头说道，现在全中国哪里还没有日本人啊？连南京都被日本人占领了，还有哪里他们没有到呀？就见霍守锦指了指远处的白云下面那些隐隐约约的山影说道，南山里，南山里有不知多少人参加的“老共”的游击队，而且，那边过来的人说了，八路军的“一一五师”就要来到沂蒙山了，他们的先遣部队已经到了鲁西南了。何守田有些茫然地问道，“一一五师”？“一一五师”是干什么的？霍守锦就说，你怎么连“一一五师”都不知道呢？就是去年秋天，在山西大同的平型关把日本人好一顿揍的那档子人，你怎么会没有听说呢？在大槐学堂读书的孩子们都把共产党发的传单拿回家里的，你不可能看不到的，你家大少爷在大槐学堂教书，二少爷在大槐学堂读书，不可能没看到那传单的……嗯，不跟你说这些了，嗯，反正，这日本人又要挨他们的揍了，他们可是厉害啊……

　　听霍守锦神秘兮兮地说到这里，何守田异常吃惊地打断说，这……这……你老兄这想法可是……可是要惹大祸的啊。他看霍守锦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脸色一变，竟然向霍守锦这样问道，你……你老兄什么时候通……通共的呀？霍守锦看见何守田一副胆颤心惊的模样，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说道，哈哈，哈哈……何老兄啊何老兄，看你这副胆小的样子，真是好笑，真是好笑呀，你老兄要是这样说呀……哦，不，你老兄要是到河野小队长那里或者是伊藤中队长那里告发我通共的话，那你可是自投罗网啦，要说通共呀，咱这大槐镇上，最早通共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何老兄啊。就见何守田竟然真的哆哆嗦嗦害怕起来，他结巴着说，霍老兄你可千万别开这种玩笑呀，我……我可是死过一回了呀，我可不想再去挨他们日本人的枪子呀……哦，你要是说我通共的话，恐怕不光日本人要杀我啊，就连他张天佑他……他也放不过我啊，不瞒你说，我那二小子梦俭可是离家出走，投到了国民县政府的县长张天佑那里去了，我不是什么“老共”家属，而是“老国”家属啊。霍守锦见何守田真的害怕了，反倒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说，哈哈，哈哈……何老兄啊，这可更有意思了，这么说，你可既是“老共”家属，又是“老国”家属了，你……你不可能不知道吧？你那在大槐学堂做先生的大少爷可早就是共产党了啊，他，他可是比营丘师范讲习所的李所长加入共产党的时间晚不了多少啊，要说通共啊，你比我更通共吧？我……我只是勉勉强强算是“通共”呀，你说说，我的所谓“通共”，不过是我女婿孔繁钰的堂兄孔繁锷是共产党而已，他孔繁锷离我有多远你能算得清楚吧，可是你……你可不同了，你可是他何梦勤的亲爹呀，说你是共产党的亲属，一点儿也没有错吧？

　　何守田听着，觉得霍守锦说的，像是传说又像是真事，一开始他还以为这霍守锦是在跟他开玩笑、说笑话，可是后来，他越听越觉得霍守锦说的像是真的，他与霍守锦一个说着一个听着，说着，听着，听着，说着，他就这么样稀里糊涂半信半疑地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共产党的亲属，他心存疑虑地向霍守锦问着，你……你霍……霍老兄不……不会去河野秋男或是伊藤英一，或是张天佑那里，去……去告发我……告发我是……是共产党亲属吧？霍守锦就收敛了脸上的微微笑意，板起面孔，非常庄重地对何守田说道，这个……这个嘛，只要你发誓不到他们那帮狗玩意儿那里告发我，我是不会去告发你的，毕竟咱们可是从老祖宗那一辈就是要好的朋友，是真正的世交呀。何守田听了霍守锦的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认真地点一点头，说道，我……我发誓，今天的事，我发誓不向外人讲。就见霍守锦再次朝他微微笑着摆摆手，说道，唉，何老兄你不用发誓，不用发誓，咱俩谁跟谁呀，这个你放心，你放心就是，今天咱俩这些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不是啊，何老兄？何守田连连点头说道，是，是……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你老兄那县长还有那大队长什么的，你说推辞就推辞得了吗？你……你又让谁去给你当……当替死鬼呀？霍守锦就说，这个……这个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自己先抽出身来，躲的远远的，别引火烧身就好了，管他娘的是谁去当呢。霍守锦这么说着，一边说一边在给何守田斟茶水时，见何守田心不在焉，像是在走神儿，便又问道，何老兄你在心思啥呢？何守田听霍守锦跟他说话，先是一愣，好一阵子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说道，我……我在想，他们在找你不成之后，又会再去……再去找谁呢？霍守锦摇一摇头，沉思一会儿之后说道，这……这个……我可是……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们爱找谁就找谁去吧，只要别让我干就行。何守田却说，我猜想，他们该不会去找黄粱粮油店的吕老板吧？霍守锦听了何守田的话，哦了一声，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似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何守田看到天色已近晌午，要起身告辞的时候，霍家工厂的守门人领着一位自称是黄粱粮油店的伙计的中年男子走进了这茶室。原来这黄粱粮油店的伙计是为他们老板吕守森给霍守锦送请柬来了。霍守锦从那位伙计手中接过请柬，客气地给他让座并请他喝茶，那伙计只是道一声谢谢，却是坐也没坐，嘴上说着他还有两张帖子没有下到，他得赶快给他们送去，就听霍守锦问道，那两张帖子是谁的？那伙计回答说，一张是何家何守田先生的，一张是卢家药店卢守成先生的。就见霍守锦对那伙计介绍起何守田来，他说，这位先生就是何家掌柜的何守田先生，你还不认识吧？何守田也朝那伙计点点头，说道，我就是何守田，请柬您直接给我就是了，不劳您再去我家里跑一趟了。就听那伙计朝何守田说道，哦，久仰何老先生大名，却一直不曾谋面，还请何老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说着就将请柬双手递到了何守田的手上，然后朝霍守锦和何守田两位拱拱手，随守门人退出了茶室。

　　本来已经要起身告辞的何守田这时候却又坐下来了。霍守锦又重新泡了一壶热茶，与何守锦一起慢慢品呷着。

　　何守田看了一下请柬的时间和地点，时间就在今天晚上，地点就在吕府。看完请柬的内容，何守田对霍守锦说道，我猜对了吧？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喝酒，肯定就是要告诉我们他要上任会长和县长了，这是要我们给他贺喜呀。霍老兄你说，咱们是不是带上点儿贺礼啊？霍守锦摇摇头，说道，是喜还是祸，现在还很难说，你老兄先别给他忙着道喜，让他烦上加烦，假如真的他是要当会长县长的，何老兄，让你和吕守森换个位置，你觉得是幸运呢，还是倒霉？何守田摆摆手说，我一个差点儿没有被他们打死的糟老头子，他们会扶我去当县长？我自己心里明白，他们那帮狗日的心里也清楚，我何守田就是一条无论怎么使劲也拖不了矮墙上的死狗，他们怎的会找到我头上？霍守锦听了何守田的话，哈哈笑一声，道，你这比方很恰当，我也觉得他们在这个时候不可能找你的，可是，现在他们可是找上了咱们的朋友吕老兄啦，吕老兄晚上请我们去他家吃饭，绝对不是邀我们给他贺喜呀，他是要我们给他想办法解套啊，你老兄可千万别说什么道喜之类的话，让他听了心烦呀。何守田就满口答应着道，好，好，我不提给他道喜的事，咱就只一个劲儿的喝酒就是了？霍守锦笑一笑，说道，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万一他不是为这事请客呢，你提前犯这个愁干啥呀？何守田就站起身来，对霍守锦说了声谢谢你的茶水侍候，改天你真的要离开这大槐镇的时候，我设宴为你饯行。末了又说，霍兄请留步，我回了。

　　霍守锦一边送何守田向外走，一边说着，我要离开的时候，恕不再向老兄打招呼了，我会不声不响，悄悄地走，不然，我可能走不了。我到那边之后，一旦安顿下来，我会给何老兄捎信来。何守田叹一口气，说道，我不像你呀，你霍老兄的家业就是几十台织布机和几十口大锅，变成现钱，装在兜里，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可不行呀，我五百多亩土地，上百窖粮食，岂能一走了之？我走不了呀，我活是大槐镇的人，死是大槐镇的鬼呀，是人是鬼，我都在这里了，老兄请留步，请留步。霍守锦没有停住送客的脚步，而是一直送何守田出厂门，然后目送着他有些微驼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