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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如此短暂，遗忘如此漫长。
——聂鲁达
一
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叶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时间是一条细长中空的线，窄窄的缝隙里填满了忘不掉的人和事，缠绕着人的心，越想丢开，缠得越紧。叶晴意识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想终止这样的想法，可被汹涌的人流挤在狭窄的地铁甬道里，除了思想意识能自由活动，身体一动不能动。要命的早高峰，叶晴盼着下一站地铁停靠，可以挪到一个角落，避免与陌生人前胸贴后背的尴尬。
早上8点半正式上班，8点20分叶晴从电梯里冲到办公室，倒水备茶，喘口气，准备上班。还有3分钟，叶晴看一眼旁边秦飒的工位，还是昨天下班时的凌乱，A4纸打印的合同散落在办公桌上的各式摆件中，堂而皇之地打开着。叶晴起身把合同塞进文件夹，放在一旁。主任看见，办公会上又要唠叨没有保密意识，尤其是秦飒，简直无组织无纪律。秦飒会翻眼看天，完全不当一回事儿。说急眼了，秦飒就当场发飙：
“我不知道泄什么密了？值得你在这儿大说特说。那合同里有导弹数据还是航母图纸，一个从网上复制下来的合同，用得着我天天费心巴拉地藏吗？谁稀罕看？”
中年女主任被秦飒怼得面色阴暗，停止了说教。秦飒向来蛮横，心里有气就要撒出来，她喜欢大家喊他飒哥，也喜欢为大家仗义执言。叶晴羡慕秦飒的我行我素，这是自己一辈子也做不来的。当叶晴任劳任怨地完成实习期任务，心惊胆战地走着招聘流程，满心雀跃地上岗，兢兢业业地开始工作，秦飒已经在单位混得风生水起，秦飒身上有一股劲儿，让人觉得她底气足，像个无冕之王。
秦飒的电脑旁边放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她跟男友的合照。照片里秦飒的男友比她高一个头，目光看着前方，青春年少里透露着成熟稳重。秦飒留着长发，挽着男友的胳膊，依偎着，明媚温柔。叶晴问过秦飒，怎么把头发剪短了，她留长发挺好看的，秦飒说人总要长大的。但叶晴总觉得照片上的秦飒跟现在的秦飒有些不一样，她很难想象经常以大姐大自居的秦飒也有小鸟依人的一面，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物降一物”吧。经常正上班的时候，秦飒会拿起照片冷不丁亲一口她男友，撇头问叶晴一句“帅吧？”叶晴满脸笑意地附和她，秦飒心情美美地把照片放回原位，继续工作。
叶晴和秦飒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能熟起来，可能源于叶晴对秦飒说话的积极回应。两人工位相邻，不管秦飒说什么，叶晴总会注意到，就算不说话笑一下，秦飒也很满意。但在叶晴心里秦飒不会和她成为朋友的，在偌大的城市里，她孤身一人，拿着微薄的薪水养活自己，她平凡地埋没在人群中，没有恋爱的对象，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独自花开花谢。秦飒不一样，她是本地人，有家人，朋友很多，她说话的开头总是冠以“我朋友……”。听说她上面有人，所以她可以在单位过得洒脱又自由。秦飒表现出的种种行为，让叶晴产生错觉，她来这里上班就是图开心，她无欲无求，却又锋利尖锐，她满不在乎，却又正义感十足。
叶晴感谢秦飒的正义感，她帮过自己，让叶晴对她敞开了心扉，甘愿成为她的朋友，虽然秦飒并不缺朋友。叶晴在实习期间写过一篇稿子，交上去以后没了音信，叶晴估计自己写得不够好，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有一天部门会上，主任说叶晴的稿子被上级宣传报道采用了，但需要进行适度修改，主任安排修改的人里没有叶晴参与，这意味着稿子发出来之后，叶晴可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叶晴心里有苦说不出，但自己就是一个实习生，人微言轻，她打算将委屈咽下。秦飒看到叶晴的失落，故意提高声音问女主任单位哪条规章制度上写着实习生连署名权都没有？女主任赶紧说肯定有叶晴名字，只是稿子既然被上级单位看上，需要精益求精，要让更有经验的老师来润润色。秦飒朝女主任轻蔑一笑，不再言语。正是这篇稿子，在叶晴转正面试时帮了大忙。事后不善言辞的叶晴难得对着秦飒开心地笑，说着肉麻的感谢话。秦飒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对着叶晴耳语道：
“我打听过了，那个老女人就是虚张声势，没啥后台，不用怕她，搞她没事儿的。”
叶晴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女主任的办公室，她忽然觉得单位的水很深，纵横交错的关系不是她的脑回路所能了解的，自己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不蹚浑水，她没有回应秦飒的话，但尽量挂着笑容。秦飒挑眉看着她，拍着胸脯对叶晴豪爽地说：
“你太老实了，别怕，以后我罩着你。”
叶晴心里一暖，自此她和秦飒被默认为一对儿好朋友。秦飒不在工位上，找秦飒的人会问叶晴她去了哪里，叶晴也一头雾水，赶紧微信通知秦飒，秦飒回复很快，叮嘱叶晴帮她打好掩护，她马上回来。其实秦飒的踪迹没人知道，她也不会告诉叶晴，她跟叶晴说得最多的话：
“帮我盯着点，我去去就来，有事儿打我电话。”
若哪次碰上紧急情况，叶晴通知她又及时，秦飒第二天上班会拎两杯奶茶，随手把一杯放在叶晴的办公桌上，随意说道：
“请你喝，昨天帮了我大忙。”
叶晴推脱说不能喝，发胖，秦飒会歪头打量着她的胸部，伸手在她脸上一摸，流氓地调侃道：
“胖什么胖，该胖的都没胖起来，你必须陪我喝。有肉，手感才好，男人喜欢，哈哈哈……”
叶晴笑着骂秦飒，秦飒躲，她的眼睛瞟到叶晴的电脑上，看到满屏的字迹，叶晴来不及点退出键，赶紧用手遮挡，秦飒扒拉开叶晴的手，毫不客气地看了起来。边看边自言自语道：
“我就说嘛，咱们叶子的文采不写小说亏了，你真在写……？”
叶晴用手捂秦飒的嘴，不想让她的大嗓门吵嚷的全办公室都知道。秦飒表情夸张地点头，语气变得柔和，吸一口奶茶，用请求的口吻问叶晴能不能给她看看。叶晴难为情地说自己就是写着玩儿，还没写完。秦飒说没关系，她就想看看，说不定她还能给叶晴提点意见呢。叶晴把电脑上的WORD文档保存一下，微信发给了秦飒。
二
一上午过去，平静无事，秦飒也没来，叶晴松了一口气，打算去吃午饭。秦飒的微信亮了：
“亲爱的，下班了吧？帮我去药店买点药送到我家，昨晚喝大了，胃疼。”
叶晴想也没想回了一句好的，起身往药店走，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叶晴家在哪里，拿出手机想问一下。秦飒家所在小区的单元门牌号已经发了过来。叶晴看一眼与单位一路之隔的小区，尽管与秦飒熟识两三年了，她现在才知道秦飒住在单位对面，难怪每天上班踩着点儿来，人正上着班呢，说溜就溜。叶晴心里一阵感慨，自己住的地方要转两趟地铁，通勤1个多小时，这个地段的房子太贵，她租不起。叶晴心里有些酸楚，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好在秦飒不像单位里有些人，从不把她当小透明，也从没有用小看的眼光审视她。
叶晴拎着治肠胃的药敲开秦飒家的门，蓬头垢面的秦飒穿着睡衣睡裤开了门，转身又滚到床上，她用虚弱沙哑的嗓音让叶晴帮她倒水，拿药给她吃。秦飒住的房子一室一厅，床边就是沙发，沙发上胡乱扔着随手脱下来的衣服，窗帘还没拉开，昏暗的空气里弥漫着酒味、香水味。叶晴拉开窗帘，阳光照在床上，她看到床上蜷缩的秦飒好像在发光，可闭着眼的她又愁眉不展。叶晴坐到床边问秦飒想吃什么，她帮她去买点儿。秦飒却将身子往叶晴身边挪了挪，揽着她的腰，不让她起身。秦飒喃喃低语道：
“我真羡慕叶子你呀，什么烦恼都没有，心里干净简单。”
叶晴愕然，她从未想过秦飒会羡慕自己，只能尬笑着说秦飒就别打趣她了，她就是个小喽啰，倒是秦飒，过得跟女侠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过成了多少女孩梦想的样子。秦飒话头一转：
“小说我看了，写挺好，就是后边能不能安排男女主人公在海边过一段浪漫的时光？”
叶晴说自己对大海不熟悉，不知道该怎么写。况且她原本想写的是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暗恋，两人肯定不会有一起去海边度假的机会。秦飒说叶晴要想象，安排一段吧，她很喜欢，可惜自己文笔不行。叶晴说她尽量。秦飒松开叶晴，跳下床，拉开床尾柜子上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相册，翻开给叶晴看，相册里是秦飒和男友在海边的照片，秦飒没有一张是正常的样子，全是搞怪的丑照，但她眼里的笑意仿佛溢出照片。秦飒指给叶晴看：
“你看，大海就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人就是这样开心的。我不介意你把相册带回去，好好找找灵感，就按照我们这样子写，写完了记得给我看。”
叶晴说没想到秦飒喜欢看小说，比自己还认真，她一直忐忑秦飒会笑话她。秦飒说自己也不怎么爱看，只是心里有念想，身边人写的看着更有感觉。叶晴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提醒了秦飒，她不好意思地跟叶晴说赶紧去吃饭吧，谢谢叶晴来照顾自己。客气起来的秦飒，叶晴有些不习惯，她跟秦飒说下午在家歇着吧，单位有事儿她会给她发信息的。秦飒说她跟主任请假了，想好好歇一歇，但还是要感谢叶晴以前帮她盯梢。没等叶晴说什么，秦飒一把将她推出了门，叶晴还没反应过来，嘭一声门响已经将她和秦飒隔绝起来。
叶晴担心秦飒，但也了解秦飒的脾气，她不想说的事，别人无计可施。走出单元楼，叶晴才能仔细回想刚才与秦飒的见面，秦飒一个人住？她的家人呢？还有她的男朋友为何都不在身边？身边分明有许多人，可为何会让叶晴觉得她很孤独，好像只有她叶晴一个朋友。叶晴直觉得秦飒状态不对，可她也不知道要问谁，毕竟秦飒身边的人她一概不知。
叶晴再听到秦飒消息是一周后，她抑郁自杀未果住进了医院，消息是女主任透露给她的。女主任把叶晴喊到办公室，偷偷问她知道秦飒的事吗？叶晴不置可否，看着女主任。自从给秦飒送过药后，她已经联系不上她了，叶晴给秦飒发信息，她也不回。叶晴去秦飒住的地方看她，敲门没人开。叶晴向隔壁邻居打听秦飒，邻居摇摇头。叶晴和秦飒的联系彻底断了，叶晴心里现在还难受，为自己伤心，原来她真的没有朋友，秦飒也不是，她甚至怀疑秦飒接近她的动机，她是相中了自己老实，会为她所用吗？
女主任看叶晴不说话，叹一口气，说没想到秦飒那么开朗的一个人也会想不开。叶晴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有些不相信主任说的话，秦飒怎么会有抑郁症？还自杀？她想去看看秦飒，确认女主任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叶晴真的不知道秦飒在哪个医院，而她又不想让自己在主任面前显得一无所知，叶晴模棱两可地说正打算去看看秦飒。女主任不失时机地附和拉拢叶晴，告诉她第三附属医院虽离单位有些远，但秦飒是大家的同事，关心还是要有的，叶晴去正合适，两人关系好，去了顺带代大家问候秦飒。叶晴说她想请下午的假去看望秦飒，女主任当场批准了叶晴的假，叮嘱叶晴明天上班务必把今天探望秦飒的情况告知她一声。叶晴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她朝办公楼外走去，需要整理一下情绪。
三
叶晴在医院找到秦飒，她正坐在小花园里晒太阳，不远处几棵落叶的银杏树，金黄一片，是秦飒的背景色，越发衬得她苍白羸弱。叶晴走过去，秦飒看到她也不奇怪，毫无血色的嘴唇勉强一笑，说叶晴到底还是来了。叶晴在秦飒的身边坐下，问她还好吗？秦飒说都死过一回了，没什么活着的心气儿。叶晴责怪秦飒胡说，说大家都关心她。秦飒说叶晴别用这种话来搪塞她，怕不是许多人都等着看她笑话吧。叶晴看着秦飒的眼睛，很真诚地说一句“我没有”，叶晴眼眶泛红，秦飒把脸转向一边，叶晴问秦飒为什么这么傻？秦飒仰头，泪流满面，她哽咽道：
“他们从来不在乎我，他们都在逼我，我受不了了，我想逃离他们。”
“他们是谁？”
“我的家人，我最好的朋友，他们逼死了我男朋友，现在也不放过我。”
秦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叶晴听得云里雾里，她弯腰帮秦飒顺着背。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向一边，叶晴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她听见男人焦急的声音：
“飒飒，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叶晴看向男人，愣在原地。男人看向叶晴，目光有一秒停滞，又迅速转向秦飒，温柔地安抚着她。秦飒一把推开男人，头也不回地朝住院部走去，走了十来步，停下，冰冷地说道：“叶子是我的好朋友，麻烦你帮我招待一下，谢啦！”
男人看一眼叶晴，快步跟上秦飒。叶晴看到他不敢靠太近，有些卑微地跟着，护送秦飒回病房。叶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被抽走，她坐到秦飒坐过的长椅上，陷入呆滞。
半下午的阳光浸在微凉的空气里，透明清亮，洒满大地，淡淡的光晕，勾起叶晴心底的伤感和惆怅。秋风乍起，树上的黄叶簌簌落下，飞到小径上，一团红黄交错的落叶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向前方滚去。叶晴眼窝发热，心痛蔓延开来，就像这深秋的阳光，无处不在地照耀着，却又透着丝丝凉意。
叶晴时常觉得她的爱情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带着离奇的猝不及防而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自己在梦里发痴发狂。叶晴也觉得自己可笑，像个傻子，或者疯子，总试图抓住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子，她无数次告诉自己，放手吧，洒脱些，不要沉迷，快快醒来。可一次又一次，她的心像个耍赖的孩子，留恋着那早已转瞬即逝的温存，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多少个寂静孤独的漫漫长夜，心底传来的回忆，与虚无缥缈的幻想纠缠，她贪恋着那种苦涩中混杂着幸福的喜悦。叶晴分不清，她到底是放不下那个如流星般消失的人，还是迷恋那种孤独中陪伴她的甜蜜忧伤。
叶晴把自己心底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删繁就简地告诉过秦飒，秦飒不怎么相信，她说叶晴是一个人待得太久了，出现了幻觉，就编出一个莫须有的人，天天跟自己进行着柏拉图式的恋爱。秦飒说那样好的人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叶晴虚构的小说里，叶晴一定是写小说魔怔了。
叶晴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人，她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去年，她看到南山的秋叶飘零，壮观而凄美，脚下的落叶在枯黄的草地上铺成厚厚的地毯，叶晴走在上面，像踩在棉花上，她的心变得柔软平静。她想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南山县为了宣传当地的康养项目，10月至12月，每周一上午9点会在该县工会的公众号上发布两套本地酒店的星级房源，周末两天一晚的价格很便宜，但体验值很足。南山县就在城郊，驾车2个小时，有山有湖有温泉，依山傍湖处，有许多隐匿在风景深处的度假酒店。周一早上，叶晴只是抱着跟同事一起凑个热闹的心态，点了一下手机，没想到会成为一个幸运儿，于是她便站在了这个偏僻的观景角落。这里适合看风景，秋冬的丛林被红黄渲染着，秋叶飘落，每片树叶仿佛知道生命即将结束，它们在最后的刹那尽情绽放，那种用生命之力涂抹的色彩，绚烂而热烈。
身后的落叶沙沙响起，来人破坏了眼前的静美，叶晴心里不悦。她没想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竟然也有人踏足。她转身看向来人，一个身着白色卫衣，蓝色牛仔裤的男人。他仿佛没看见叶晴，自顾自地站在距离她一米不到的距离，仰头看天，又看地。叶晴莫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能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洗漱沐浴过后的味道，她想走开，但又觉得自己气短又刻意，强忍着站了一会儿，叶晴只想赶紧离开，转身的时候，与男人打了个照面，叶晴的脸瞬间羞红，她尴尬地笑一下。却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是你的地方，该我走的。”
叶晴慌张回一句：
“没有，我正好也要回去。”
叶晴逃似的离开了那处观景角落，走在通往酒店的台阶上，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叶晴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跟没见过男人似的，何至于这样，自己甚至连他的面容都没怎么看清，只是感觉这个男人很清爽，在模糊印象的轮廓里，她直觉自己竟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动心了，叶晴赶紧抑制住自己的念头，她知道自己不能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下午去泡温泉，叶晴又遇见了那个男人，他一个人坐在一个杂草丛生环绕的池子里，似乎在想心事，他的鬓发被氤氲的水汽打湿，带着让叶晴无来由心跳的魅惑。叶晴刻意找些小路想绕过男人，可转来转去，还是绕到了男人眼前，他正好也看见了叶晴，认出了她，朝她熟悉一笑，叶晴咬着嘴唇含蓄地点一下头快速走了过去。走了一段距离，叶晴长舒一口气，摸摸发红的面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她想若晚上还要遇上，定要跟他打一声招呼。
叶晴回到房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她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好好捯饬一番，好像跟男人说定了今晚要约会一样。叶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的年龄和阅历，早让她抛去了少女的青涩羞赧。她想起来自己大学时代的单相思，若放在现在，她怎么都会去跟学长表白，才不会写下那么多的单恋日记，让自己现在都不好意思再翻看，不止一次为自己当初的胆怯感到耻辱。工作后家里催婚，面对一个个的相亲对象，叶晴的心犹如顽石，没有半点起伏。叶晴在心里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孤独终老，但绝不会找一个人将就。令叶晴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对一个陌生人动心了，叶晴很激动，她为自己又跳动起来的心感到雀跃，这是不是说她的爱情之路还没有走到尽头。叶晴忙碌起来，她要画上精致的妆容，穿上漂亮的衣服，去邂逅让她心动的爱情。忽然想到他也许结婚了，要么有了女朋友，叶晴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这种沮丧的念头让叶晴泄气。转念一想，叶晴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八字还没一撇，就把自己还没开始的故事收尾了，什么事情总要尝试一下，也许会是另外的情节呢，就算没有结局，遇上了就要勇敢一点，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人生又经得起多少次遗憾，这种损失才可怕。叶晴说服了自己，哼起了小调，她仿佛看到自己人生舞台的幕布重新拉开，等着它盛装登场。
晚饭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叶晴走进去特意用目光搜寻一圈，没有想找的人，心里有些失落，但立马又开朗起来，她看到男人正朝餐厅的方向走来。叶晴走进餐厅，拿着餐盘在取餐区来回转悠，目光却没离开过那个男人。看到他在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下，叶晴在想怎么走近搭话，看到那是临窗最后的位置，叶晴端着餐盘过去。
“你好！这里有人吗？”
男人抬起头，看到叶晴，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空位，眼里闪过不解。叶晴赶紧说：
“临窗的位置没了，我想坐在临窗的位子吃饭，看着窗外的夜景，很享受。”
男人看一眼窗外黑黢黢的夜色，没说什么，示意叶晴可以坐下来。叶晴为自己找的蹩脚理由羞愧，她忘记了这里是郊外，哪有什么夜景。她干咳一声，开始吃饭。男人不说话，叶晴绞尽脑汁想着要聊些什么。
“我们真是有缘，不到一天遇见三次，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啊！谢谢你把看风景的地方留给我。”
两人就这样慢慢聊了起来，话越聊越多，他们从餐厅聊到了咖啡厅。叶晴沉浸在情难自禁的喜悦中，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也许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缘分。她看向面前的男人，沉浸在奇妙的浪漫邂逅中。男人告诉叶晴他叫章嘉木，也许是陌生人的距离感，知道彼此心底的隐痛不会泄密，抑或是爱情太过苦痛，张嘉木对叶晴说了心里话，他说着自己对心仪女孩的爱而不得，叶晴嫉妒又心痛，人和人之间的悲欢真的不相通，别人的不屑一顾却是自己的求之不得。叶晴带着体谅的语气宽慰他，看到他眉头散不去的愁，叶晴心底一颤，他是为了缓解心头执念的痛苦，才来这里散心，可效果似乎并不如意。叶晴忽然落泪，为张嘉木的执念，也为自己的遗憾错过。情之所至，张嘉木伸手帮她抚泪，低声感叹道：
“她若像你这样体谅我该多好，我们就不会痛苦了。”
叶晴抓住了男人的手，哀怨地说道：
“我说我愿意成为她，你愿意吗？”
对早已不相信爱情，却又将躁动不安深埋心底的成年人而言，爱情早不是年少时代的朝朝暮暮，他们更愿意把爱情当做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没有的时候可以安之若素，若来临就要飞蛾扑火地抓牢，人生苦短，谁知道这一生是否还会有这样让人奋不顾身的时刻。那次短暂旅行的叶晴是幸福的，她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次纵深悬崖的选择，就算明朝梦醒，一切归空，至少在某时某刻，她知道自己真切地感受过了，经历了，她的人生遗憾又少了一些，足够。叶晴不知道章嘉木怎么想的，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他愿意跟她一起坠落，就算粉身碎骨也有人陪着，值得。当激情有了理智的支撑，就会变成一种信仰，为自己找到坚定勇敢的理由，一往无前。叶晴为自己这平静无波的29年感到庆幸，遇见一朵浪花，她抓住了，于是平凡单线的人生有了一点波澜，叶晴觉得自己在茫茫黑夜里找到了一颗最闪亮的星，叶晴跟自己说不后悔。
然而梦中的心里话算不得数，叶晴醒来，才发现梦里的人在心底为自己留下一道不能愈合的伤口，人去楼空，可心还在想。叶晴的痛苦在于那转瞬即逝的梦境里，她了解章嘉木太少，她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只记得他说的话：
“谢谢你，认识你很高兴。我要走了。祝你幸福！”
叶晴想拉住那个即将离去的人，却落空，只留一个萧瑟的身影。那个萧瑟的身影就这样在叶晴的心里住了下来，像上瘾的毒药，让叶晴欲罢不能，却又无从寻找。叶晴把所有的情感寄托在一个来去匆匆的影子上，难怪秦飒笑话她。明明不是洒脱的人，却非要让自己去做一个及时行乐的浪子，结果把自己心荡没了。秦飒问叶晴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得狠狠骂他两句。叶晴惭愧，说人都找不到了，还问名字干什么。从此以后，那个男人就变成了秦飒口里时不时冒出的“死渣男”，如此害人，活该人家女孩看不上他。
四
章嘉木从病房回来，叶晴已经平复下来。她看到章嘉木歉疚不安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章嘉木不敢看叶晴，坐在叶晴身边，语气迟疑：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飒飒的好朋友，我……”
“放心吧，那天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秦飒永远也不会知道。真心祝你们幸福！”
章嘉木看向叶晴，叶晴仿佛看到他眼里的如释重负，心上似乎被锋利的刀子划了一下，面上依旧笑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章嘉木说都怪他太着急了，让秦飒误以为是自己在逼她结婚。叶晴感觉自己的心被刀子划得七零八落，可还得坐在这里听章嘉木讲故事，章嘉木口中的“飒飒”是那样亲切自然，像连绵不绝的音符，在叶晴耳边往复循环，此时叶晴才知道自己在故事里连个逗号都算不上，她真切体会到秦飒说的想要逃离，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听着。
秦飒的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外地人，家里境况不好，秦飒身为独生女，父母想留她在身边。他们允许秦飒在大学谈恋爱，但极力反对女儿的婚姻，何况这个结婚对象还要带着他们宝贝女儿回到那个遥远的穷乡僻壤，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秦飒父母眼里的好女婿标准是章嘉木，秦章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章嘉木和秦飒从小一起长大。长大后的章嘉木很优秀，他心里一直有秦飒，两家父母也乐意看着两个孩子走到一起。可是感情的事儿勉强不来，秦飒或许厌倦了父母对她从小到大的安排，她的潜意识里对父母有着逆反心理，她不爱章嘉木，只想跟他做朋友，她认定了自己的男朋友，想着毕业后跟他双宿双飞，逃离父母，逃离这个城市。秦飒没能斗过她的父母，她打算逃离的时候被她父母强行拦下，她的男朋友失望离开，却在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秦飒失控，她把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她彻底变了，她剪短了头发，性格变得喜怒无常，她时而言辞尖刻，时而又安静不语。她不再跟父母拧着来，她温顺地接受着他们的安排，上班下班，循规蹈矩。她搬出了跟父母一起的家，住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章嘉木找她约会，她就出来，只是她从来不主动跟章嘉木联系。章嘉木能感到秦飒跟他的疏远，虽然他们面对面坐着，可他总觉得秦飒离他很远，仿佛在另一个星球。章嘉木心里苦恼不已，他一直爱着秦飒，他没想过这辈子如果不娶秦飒，还能有谁做自己的妻子。但面前的秦飒像个没有温度的傀儡，失去了往日的生气与活力，她做的任何事情没有心只有浮于表面的形式。章嘉木苦苦哀求秦飒别这样对自己，秦飒说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吗，然后丢下章嘉木独自离开。章嘉木郁闷不甘，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要接受这种结果。他去南山的酒店散心，却让心里负担又加重，他知道自己可能伤害了一个好女孩，好在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大家都是理智的成年人，若女孩不介意，自己又何必纠结。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事更多还是秦飒，他像一个执拗的孩子，做着他认为对秦飒好的任何事情，他相信自己会让心里的女孩回心转意。
章嘉木越说越痛悔，他说他不知道秦飒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他以为三年了，秦飒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他又一次向秦飒求婚，秦飒还是不愿意。章嘉木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一下变得很委屈，他要把心里的不甘和憋闷全倒出来，秦飒一遍遍哭着求他不要再说了，可秦飒的请求听在章嘉木的耳内，让他有种带着报复的快感，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尽情地宣泄着，毫不在意秦飒的反应。章嘉木掏空了自己心里的苦闷，却把秦飒逼进绝境。秦飒最后哭也哭不出来，竟然笑着说自己实在是太坏了，已经害死一个最爱的人，现在又要成为伤害最好朋友的刽子手。章嘉木说他当时一点没看出秦飒的异样，秦飒平静地把他送下楼，主动拥抱他，温柔地跟他说再见，章嘉木受宠若惊，他以为秦飒在慢慢接纳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秦飒的那句“再见”，其实是与他做的人生诀别。
秋冬的日光倏忽急逝，阴影覆盖了刚才日光的温暖，冷气加重，章嘉木的故事讲完了。叶晴起身说她要去病房看看秦飒，也该回去了。
秦飒蜷缩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出神，叶晴心里一阵心疼，坐在床边怀抱着秦飒，在她耳边低语：
“快快好起来吧，我还等着你去上班呢。你不在，我连喝奶茶都没得喝。”
秦飒拍拍叶晴的背，在叶晴的耳边回应她的话：
“叶子你也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你不比任何人差。记住我说的话，那些辜负你的人是他们配不上你。”
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叶晴放开秦飒，强忍眼泪出了病房。
叶晴没能等到秦飒来上班，她出院那天，叶晴收到她的消息：
“叶子，我辞职了。上班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忘记过去，可我又找不到心的归处。我想四处流浪，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也许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我办公桌上的东西你帮我处理了吧，至于那张合照，你先帮我保管着，等我哪天回来了找你拿，也许我永远都不会要了。”
叶晴不忍心去收拾秦飒的工位。她早想好了，只要没有人来占用这个工位，她就不收拾，好像这样秦飒就没有离开。
叶晴的生活仍然按部就班，每天看到身旁的工位她会想秦飒，当然还有章嘉木。尽管她知道这一切早已与己无关，可管不住自己的心。
冬季天黑得早，晚上下班时已华灯初上，叶晴走出办公大楼，右转，去赶地铁。黑暗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叶晴的心狂跳，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叶晴。”
又是一声，这是叶晴第一次听见他喊自己名字，她看向站在暗影里的人，是章嘉木，他就站在那里跟她说话：
“我等你好久了。我来是跟你说一声我要去找飒飒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我必须去找她，不管是为了老人，还是我自己的心。我来还想跟你说一声抱歉，那天你走后，飒飒跟我说起了你，她说的对，我配不上你，不值得你……”
叶晴听着章嘉木的话，脑海里浮现出南山那片倾尽生命色彩绽放的落叶，注定飘零却也倔强。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叶晴情难自禁，双臂攀上章嘉木的脖颈，忘情地朝他一吻，附在他耳边绝望地说一声：
“永别了，我们再也不见。”
叶晴不再看章嘉木，径直朝前走，她背朝他挥手，任由眼泪肆意横流。叶晴知道她的小说写不下去了，现实的结局比她想象的还要凄苦。原来爱情中最痛的不是别离，是遗忘。离开的秦飒和章嘉木，留在原地的自己，也许要在余生的时光里追随着遗忘的脚步，到底要走多远的路，没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