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离开的那天,桃花源里的人都去送别了,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人们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丝丝的小涟漪。
这么些年了,他是他们第一个接触的外人。他的到来和离开,有些时候就像天空上飞过的大雁,人们看到了,却什么也没留下。但有些时候又好像有所不同,还是留下什么了吧!
村里的年轻人常常在劳作后凑在一块聊天,原来聊的话题通常是谁家后生看上谁家姑娘什么的,可自从渔人给他们描述了外面的世界后,他们的话题都转成了对外面的猜测。
先是鄙视外面人的生活,有钱人吃好的喝好的,娶好多个老婆。没钱人连肚子也填不饱,连一个老婆也娶不到,真不公平。咱们这里多好啊,大家伙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一辈子就娶一个老婆。
接着就是好奇,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能挣到钱;怎么能过那么有声有色的日子;皇帝怎么能那么富有呢?天地都是他的;也不知道穿金戴银、涂脂抹粉是个什么样子。
后来就有了向往,大力如果出去肯定能当个将军吧?他那么有劲;小田估计能当员外,他可是最会种田的;娥子肯定能做太太,她的眉眼长得那么好看。
这“向往”的小火苗,一但在人的心里着起来,迟早会突破藩篱,燃成一片大火。
终于有一天,大力、小田、娥子这三个年轻人经过好长时间的讨论思考,决定向族长提出申请。他们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族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他一直组织大家的生产和劳动,也掌管着历代桃花源人的历史。
其实对有人要离开这种事,他已经有了预感,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尽管老人们一再把那个世界描绘得黑暗不堪,可只是那不堪也足以让人好奇了。只不过那时的“好奇”不足以让年轻的他们有走出去的冲动。
可渔人来过后不一样了,这诱惑变得新鲜而又具体,拨开黑暗原来还有那么五光十色的日子。总会有人受不了诱惑想要尝试着走出去的。
族长看着三个年轻人,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记载拿给他们,让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不只渔人描绘的那样。并说只要离开了,不论遇到什么状况都回不来了,因为桃花源没有回头路。
三个年轻人还是决定离开,临行前族长给了他们个锦囊,里面有渔人的住址,看来他早有准备。
拜别了父母和乡亲,他们钻出山口,伐桃木做成小筏子,绕溪前行一天有余,渐渐有了人声。
由于穿着口音无异,人们不疑其它,问讯中找到了渔人。渔人大为惊讶,他说那么好的地方他们竟然离开了,如果不是家有父母妻儿他就在哪儿不回来了。
渔人领他们看了看他居住的乡村,简陋的房子破败不堪,人们满脸菜色,忙碌地用辛勤的劳动换取得以果腹的吃食。可看着陌生的有着强烈喜怒哀乐的人们,广阔的看不到边的天地,这和他们里面那一天天基本一样的日子很不同,他们有了种要蓬勃而出的激情。
渔人最后把他们带到了一个繁华的城市,他们被扑面而来的热辣辣气息惊到了。他们看到了街市,看到了穿着上区别很大的人们,还有那种装饰华丽的马车,不知道怎么来形容的高房子。
总之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渔人告诉他们在这种地方生存首先得挣钱,可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他们拜托渔人给想个活路,渔人想了想。后来他拿来了三张卖身契,让他们签字画押,并说明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渔人小赚了一笔,他们也有了去处。
等他们熟悉了这个世界,才知道他们被渔人给卖了,不过当时那种情况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路了。渔人给他们上了这个世界的第一课,那就是在利益面前,人心的莫测。
渔人也算是费了心思的,大力高高壮壮向往的一直是横刀立马的将军,他把他卖到了一户武官家里。
武人粗鲁,大力动不动就要挨揍,刚开始他很是不习惯,激烈的反抗,可招之而来更严厉的惩罚。
几次下来大力学乖了,反正也没有退路了,看别人怎么做吧。于是他学会了顺从,学会了屈服,也学会了在自己这个层次的人群中用拳头说话。
还慢慢地学会了骑马射箭,每当大力骑着马拿着箭风声掠过耳边,如果箭还能正中靶心,那么他那颗时不时有点悔意的心就舒展了。
娥子被卖到了一家做生意的人家,这家是乡下出来的土财主,后来靠做布匹发了家,才搬到了大城市。有刁钻的女主人,两个妖艳的姨太太,刻薄精明的老爷,两个尖嘴猴腮的公子。因为不缺布,他们一大家人出去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花园,这花园还欠收拾,随心所欲、色彩繁杂斑驳,颇有点乱花迷人眼的意味。
当然了娥子初来乍到不会知道这么多,这些都是听和她一样的仆人们,私底下说的闲话。她们还说乡下人小气,待下人也不厚道,不过衣服不缺。
娥子活泼开朗,有些无拘无束,管家嫌她没规矩,只让她做了个粗使丫头,谁也能使唤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别人都睡了她才能睡。要说大力还有那么一点高兴的时候,娥子是满心的后悔,就是穿着从没穿过的好看衣服也后悔。她觉得自己像只鸟被困在笼子里,这笼子比原来她们村还小。
相比大力和娥子,小田的境况是最接近他们在村里的生活的。
他被卖到了一户大户人家,祖上庇佑,在城市的近郊有一大片农庄。可能是因为小田相比于其它的家生奴才既没根没基,又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管事的觉得好用吧,他成了那个管事的小跟班。常住在庄子上,平时就是下地干活,和在村里时没啥两样。
只有在管事的回宅子里述职时,才能感受一下城市里的生活。他对现在的境况很满意,虽然也常被管事的责骂,可做为小跟班,管事的吃肉他有时候也能落口汤喝。
他是他们三个最早挣到钱的,虽然很少,可那种完全由自己支配的感觉非常好。不像在村里时他们不需要钱,只是劳动、吃饭。穿衣也是自己纺的,大家伙都一样。
三个人各自在主人家或开心或煎熬的过着。这中间,小田在有一次回城市里时,去武官家找到了大力,他俩又一块找了娥子。娥子是女孩儿,出入都不方便,他们就在那家暴发户,簇新的宅院外见了见。娥子不很好,满脸的无助,看到他俩就哭了。后悔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没有回头路,再难也只能走下去。
三个人默默相对,谁也帮不上谁,连命都是主人家的,也只能在运上尽人事了。
三个人在那后再没见面,回忆只能激起酸楚,没用的事尽量少做。
他们再见面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渔人早死了,他们也步入了老年。
大力早先年跟着主子打仗,为了护主失去了一条腿,主人家赐了个小院子给他,还给了他点钱,算是尽了主仆之谊。
他力气大自己开了家铁器铺子,每天在叮叮当当、烟熏火燎中过着岁月。因为残疾,在三十多岁时才和一个在战事中失去男人的寡妇成了家。后来生了一串孩子,日子才算安稳了下来。
娥子自那回他们分手回去后,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她不再自怨自艾。她琢磨着别人的举动,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委曲求全。还从那几个姨太太身上学会了谄媚,学会了涂脂抹粉,学会了咋样勾住男人。
她慢慢从粗使丫头成了其中一个姨奶奶的入室大丫头。后来她知道那个姨奶奶原来和她一样也是个丫头,后来靠姿色和手段才被老爷收了房一步登天。虽然被太太压制的厉害,可和做丫头时不可同日而语,特别是后来又生了个小少爷更是巩固了地位。
她就是从那时候想好了自己的路,虽然那路走的艰难之极,过程中也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可最后还是成功了。她成了其中一个少爷的小妾,而且当时怀里已经揣上了现在虽然还被人歧视的小少爷,可再怎么也比下人好了很多。
三人中只有小田运气比较好,他在老管事的退下后当了新管事。他早学会了克扣雇农的粮食归为己有,也学会了在灾年时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在妻之外娶了小妾,俨然一副小财主的做派。
三个人见了面百感交集,过了大半生,回顾走过的路五味杂陈。当初为了有个有别于桃花源里,那种一日如一生的平淡日子,他们抛弃了所有。
那时候向往的简单的有声有色,好像是达到了,可过程中经受的那些苦难,还有丢失了的身体和本心,哪个是更值得的,谁也说不好。
他们老了,现在只想安稳的度过后半生。他们已经把桃花源里的日子淡忘了,或者是不敢想起。只有午夜梦回时隐隐觉得,他们用了大半辈子才过上的这种安稳日子,好像曾经拥有过,不敢细想。
最后,他们约定把他们的经历写进家谱以传后世。不是警示,也不是激励,只是纪念,最后他们还都改姓为桃。
世界总是在日新月异中向前发展着,不知过了几百年,也或许是几千年。
时间来到了二十一世纪,这时的人们吃饱喝足了兴起了一种活动,叫做旅游。为了吸引游客,历史长河中的大人物们被安排的满世界穿越,祖国大地步满了他们的脚印或惊鸿一瞥的身影。
有一桃姓青年从学习的课本中突发灵感,对自己的姓氏起了追根溯源的冲动。他回家狠不得刨开祖宗的坟,寻求出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还被他找到了,据说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族谱,族谱中赫然有桃姓的出处,人们大哗,原来陶渊明的桃花源确有其事。
桃姓青年发起了一场寻找桃花源的活动,有钱人慕名而来。钱有了事就好办了,动用了卫星定位,地域勘查,人文探访,一场活动搞得声势浩大,影响极广。一度时期,一睹桃花源成了每个人的愿望。
在人们望眼欲穿的盼望中,桃姓青年有一天终于宣布桃花源找到了,但由于想看的人太多,只能分批次的参观。
人们争相预约,第一批票很快以高价售完。
这一天桃姓青年以虔诚的态度、浩大的场面举行了祭祖仪式。然后带着第一批人出发了,大轮船、小筏子辗转来到一处地方。
缘溪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众人甚异之。
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古人。
见众人惊为天人!遂问之,不知岁月,何况如今。
自此,游人络绎不绝……
自此,世上再无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