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浩问我初中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有没有男孩子喜欢过我,给我写过情书时,我摇摇头坚决地说:“没有。”
其实,我撒谎了,在我初二那一年,是有一个男孩子给我写过情书的,而且写了很多很多封。
我一直活得很糙,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很男孩子。这包括我一直都是短发,从来没有留过长发。
不留长发的原因有二:一是村里的女孩子都留长发,她们的父母却忙于农活没时间给她们打理,所以,经常可以看到虱子蛋在她们头发上粘着,白花花一片。母亲担心我经常和她们玩,会粘上虱子,所以干脆经常给我剪头发。她简单粗暴地认为,虱子在短的头发上存活不了的,否则为什么男孩子没长虱子?二是因为母亲不知道打哪里听说,头发是吸人静血而长,所以,母亲怕我头发越长人越傻。估计这是由“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里得来的道理。
正因为此,我从来没有长发飘飘过。我就像个男孩子,恣意粗暴生长着。对于那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我知之甚少。由于发育不良,我甚至在看到我的女伴们穿着内衣,体育课上胸部那里像小鹿一样跳跃着,觉得那是一件很羞愧的事。
我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进的初中。一进初中,我就陷入了奇怪的怪圈,那些政治,地理,历史对我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所以,第一次期中考试,我是第二名,我当下就懵了,发誓一定要追回我的第一。这一追就是三年,直到中考我才终于打败我的对手,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顺利毕业。当然这是后话。
所以,你可以想象到,我就是那种没有女性特征,也没有什么有趣灵魂的一个书呆子。
初二那年,隔壁班转来了一个男生。本来,转学是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但他之所以不久就闻名于全校,一是因为他是隔壁学校的留级生,听说是因为打群架而被劝退来我们学校的小混混;二是因为他留着齐肩长发,还给自己取了一个花名叫扬逍,对了,他还喜欢唱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情歌。
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外婆家刚好是我们村的,他住他外婆家。每天放学,我们村二十几个孩子,浩浩荡荡回家。学校离家有十几里路,我们都是走路。需要走一个小时。每次我都是低着头,和小伙伴保一起疾步走着。路上,其他人会聊天,说一些趣事。有的小伙伴会在路旁的小卖部买些零食一路吃着。而我基本都不参与。我只想着快点回家把作业做完,不然天黑了,那昏暗的灯光下,看书看得我眼睛生痛。
扬逍是活跃分子。如你所知,他每次放学后,就呼朋唤友,一群男生乌泱泱走着,他们大声说话,大声笑着。有时候跑起来,像风一样从我们身边经过。有时候,他们追运货的车子,如果司机不载他们,他们就会搬大石头堵在司机的回程路上。
他每回都在回家路上大声唱着歌,基本上都是任贤齐软绵绵的情歌。他唱到动情处,还会声情并茂,眼睛眯成一条线,很是陶醉。他因为比我们本来高一年级,所以身高也高我们一大截,又能说会道,所以,在我们一群人里,属于那种耀眼的存在。
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我经常听到她们看他经过,脸就绯红。保也是,我亲眼见到保有一次和扬逍说话时,她的笑容格外不同。而且保还和我说过,扬逍生日和她只差两天,这在他转学来我们学校前她就知道了。因此,保很开心,这些保没有说,都是我看出来的。
我和扬逍从来没有说过话,基本没什么交集。就有一次,他唱着歌,我和保在旁边,大家都一起如常走在路上。我静静地听着,他唱着: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我随着他的歌词,想象着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抚摸我的鸟窝似的短发,忽然觉得好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抬起来,正好迎上他的眼睛。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好几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在我们三点一线的学校生活里过着。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不对,我听到保告诉我说隔壁班有个女孩子俊给扬逍表白了,还有他们班的霞也给扬逍写了情书。我想,他那样张扬的男子,必定是惹人欢喜的。更何况,那些年,每个女孩子心中,都有一个压寨夫人的梦。就是他是那种痞里痞气,对所有人都坏却唯独对你不同,把你捧在手心,仿佛众星捧月。扬逍,应该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如果被他喜欢,就会让人有一种压寨夫人的错觉。
忽然有一天,同班的昌神神秘秘递给我一封信。我脸当下就红了,在课间休息时,我跑到厕所想丢掉。鬼事神差般,我打开了信,居然是一封情书,落款人是扬逍。他写的内容我已记不太清除了,但有句话我记得,他写着,有一个女孩,她不见得有多么漂亮,就因为她对我静静凝视,我竟然就此沉沦。
我看完忙不迭把情书扔进了厕所,扔的时候,我还环顾了四周,确定无人。我像做贼一样心虚,我觉得我成了一个坏女孩。当然,我没有回信。
第二天,昌又递了一封情书给我。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天,我都会收到一封情书。每天,我都会看完,然后扔到厕所。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和保分享的小秘密,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许是不想保伤心吧。
一个月后的一天,昌没有再给我递信。我忽然有些怅然若失,还朝昌看了几眼,他都没有动静。一整天,我都有点如坐针毡,情不自禁在人群中找扬逍的身影。这么些天,我习惯了他每天给我写情书,我习惯了他这种热辣辣的表白。他让我觉得,我原来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我通过他,爱上了他眼中的我自己。
我看到人群中,他笑着,一群人围着他,他没有看我。他走进了一个教室,一阵哄堂大笑,又走进一个教室,又一阵哄堂大笑。
我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我忽然很难过,因为我每天背诵的政治历史书里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就会给我写情书,为什么他就不写了。为什么大家都在笑,而我却难过得想哭。不是说从前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人么?不是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这些情话你都说过,你还说天不老地不荒,你的爱永远不变。不是说君子一言,一诺千金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诗,你是否听过?像你这种混混,肯定是没听过的。
我是没有回过信,没有给过你热情的期盼,但是,我也没有浇灭你的满腔热情呀。你不懂欲迎还拒么?我只是一个女孩子,我不会这么快答应你,但是,如若,你一直写,等我长大了,我就肯定会选择你。你却,没有等待我的耐心,你还说你要像杨过等小龙女一样等我十六年呢?你还说你会等到冰山融化,春暖花开。
我郁郁寡欢了一天,可没想到更大的变故在等着我。第二天,我到了学校,刚进教室,同班的男孩子斌在我桌旁耀武扬威,说让我赶紧贿赂他,不然让我好看。我作为班长管纪律时,和斌有过冲突。但我不会向他低头,我没理他,他拿出了一封信。
我一看,是熟悉的信纸,熟悉的字迹。是扬逍的信没错。斌问我要不要给他赔礼道歉他就把信还我,我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他果然把信交给了班主任。
那天下午的考试,我破天荒一个题目都答不出来,我脑子里很混乱,想着同学会有的嘲笑,还有老师会来的批评,也许不久就会传到我父母耳里,那时候就大事不妙了。越想越心烦。班主任看了我的试卷,旁敲侧击说着,要在应该的年纪做该做的事情哈!
下午放学后,依然是一群人结伴回家。我一脸消沉,保拉着我,她说,你知道么?昨天,扬逍给每个班漂亮的女孩子都递了情书,好多人都收到了她的情书呢。原来,昨天他们进进出出就是递情书去了。
扬逍他们就在不远处,他跟个没事人一样,嬉笑着。我还看到他朝我这边望着,眼神里都含着笑。我再也没忍住,大喊一声,扬逍,站住!保被我吓了一跳,扬逍也是。他站在那里,我警告他,自此以后,不许再给我写情书,否则我对他不客气。我瘦小羸弱地对身材魁梧的他说这些时,竟毫无畏惧。
他的笑容僵住了,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走了。
自此,我真的再也没收到过他的情书。我又恢复了我孤燥无味的读书生活。很快,生地会考了,那一天,扬逍出事了。
扬逍的头被敲破了。我们考完生地会考放学,我看到扬逍捂着头,老师送他去了医院。我还看到了地下有一摊血迹,触目惊心。
扬逍又转学了,他走的那天,恰巧是六一儿童节。我们初中生了,不过六一儿童节了,可学校举行了文艺汇演。扬逍代表他们班参加,独唱了一首歌《乌篷船》,他深情地唱着:南方小小,小小的乌篷船,那是我记忆中最美最美的梦幻,姑娘在船头,放声歌唱,我的心在湖上随她荡漾。我恍惚中,看到他直直地盯着我,我仿佛看到他脸上挂着泪,他唱罢就离去了。
我心中忽然难受极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忧伤什么。也许是忧伤这一场没有来得及开始也没来得及告别的无疾而终的青春往事。
自此,我再也没见过扬逍。
很快我们暑假了。很快我们初三了,很快我们毕业了。毕业那天,昌忽然叫住了我,他说,有件事,压在他心里一年了,他必须说出来了。
原来,那天,扬逍照例写了情书给我,但那天昌放在抽屉还没来得及递给我时,被同桌斌发现并拿走了。扬逍于是赶紧写了很多和那天给我的情书一样的情书到处递,他只是想营造一个他到处留情的氛围,让大家知道我只是无辜中枪的许多人中间的一个。
但他没想到,我还是被举报了。而且,当我对他说那些决绝的话时,他感觉他困扰了我,给我造成了影响,他很自责。
生地会考那天,他在去厕所的路上,听到斌在和同学说木木长得又干又扁,真不明白扬逍看上她啥了。斌还念起扬逍情书里写的情话。扬逍没忍住,挥拳过去,然后被斌拿一块砖头敲破了头。
双方家长都到了学校。扬逍自己提出转学,他不想再影响我。扬逍离开时,警告斌不许要挟不许骚扰不许欺负木木,否则叫他好看。而且还嘱咐昌一定要看住斌,并照顾好我。
昌还递给了我一大包信,365封,每天一封。有时候只是只字片言。扬逍说,爱一个人,从来不要同等的回报,因为,爱,从来只是一个人的事。扬逍说,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亲爱的你 好想再见你一面。我花了好些天,才终于看完扬逍给我的情书。看完后,我仿佛谈了一场恋爱的感觉。
于是,暑假里,我写了一封信,那是我生平第一封情书,我说,请等我长大。等我毕业。希望你也好好读书,天天向上。我没有寄出去,我把它放在了我的日记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