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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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文对戏总会囫囵吞枣,他得慢慢想,慢慢看。当北平岌岌可危时,无数人慷慨就义,站在戏台子上的成文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一切。

梨园行里多的是取名字论资排辈的,比方说这一辈的师兄弟几个里,“三月”总是得比“腊月”大的;也有这一辈都取一个字儿的,比方说白玉楼的班主叫钟义庸,师兄弟都叫“才庸”“慧庸”;也有论行当取名排辈的,比方说从前成文唱小生,成武唱武生,成文成武从前凑在一起嘲笑过教他们杂耍的老乞丐颇没文化,这边唱丑的岂不是要叫“成丑”——成文从不承认满嘴叽里咕噜洋话的老乞丐是他和成武的师父,他的师父只有钟义庸,他也不唱小生了,他现在唱武生。

老乞丐捡到成文成武后把两人当小猫小狗养着的,教了他们点跑江湖的杂耍本事,哥俩腰上拴着绳子,由老乞丐一边一个牵着跑天桥卖艺,先是变戏法,后来老乞丐迷上了京戏,学了几招,教成文唱文戏,教成武唱武戏,成武的武生没唱几天,练功时从一人多高的垫子上掉了下来一头栽死了,成文成了光杆,一人干唱搭不起戏台子,于是被老乞丐三枚大钱卖给了白玉楼。

这之后师父让他唱武生。成文的武生唱得松松散散,他不敢翻跟头也不敢耍大刀,除过长枪能甩上几甩,他老是忘不掉成武从垫子上一头栽下来的样子,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黑鸽子。成文惜命又胆小,唱的武生不叫座,上了台五天演了四场被喝了两场倒彩。

虽然成文的武生唱得不好,但他腿脚勤快、嘴甜,除过武生外都能多多少少唱一些,总被拉到台上救急扮上太监宫女,这时候有求必应的,下了台分赏钱时也不争不抢,师哥说他是米汤浇身——糊涂人,因此虽然师父总看不惯他,也没将他怎么样。

白玉楼是他们戏班子的名字,寓意是白璧无瑕,班主是钟义庸,师父祖上是给皇帝爷唱戏的,唱老生,戏班子里供着御赐的大刀,因此师父颇有脾气,比方说日本人闯了北平梨园的时候,师父严禁白玉楼的人沾兵器、沾大烟,一日师父将印着共荣章子的邀请函纸片全都丢到庭院中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风将烧出的烟吹了几里远。

在日本人刚进北平的时候师父含泪将一个给日本人唱戏的师哥逐出了白玉楼,师哥原本是被逼的,日本人绑了他妻子孩子,又一把火烧了他的宅子,师哥为了活命不得不唱,唱了两段后得了几百大洋的赏。师父把师哥和用箱子装的现大洋一齐丢出白玉楼,师哥也不想活了,在白玉楼后院跪了两天后含恨而亡。最后师父按照师哥的遗言葬了他,成文瞥见了师哥的脸,脸色铁青,像他罚跪时面朝着的严厉的后院的高墙。

这之后成文在街上遇见卖日式点心的也不敢偷嘴吃了。师父是扯旗老将黄忠,是忠臣孝子杨延昭。

自然师父也不总是严厉的,比方说师父亲自给他们讲话本子,讲上台,在后台时成文脚腕子上藏着的防伤的布是师父一圈一圈给缠上的,无论寒霜酷暑师父总来跟戏,成文在台上唱,师父在后台跟着唱。

成文这次没演砸,但得了倒彩,台下不知谁抽了大烟,散出一股香臭的味道,一片烟雾缭绕间,不知哪儿来的指肚大的一块银锭子轻佻地哒地一声敲在成文额头上,台下哄笑一片。

近来日本人搞宵禁,这个点儿来看戏的都是公子哥,成文乖乖地谢幕下台垂手在师父身边听训,这时候有个小厮跑来说有人想见成文和班主。

师父皱起眉来,小厮嘟囔说给了好多银子,按规矩外人是不得进后台的,然而师父“不准”俩字还没说完,有个穿长衫的人自门口进来。

小厮得了好处退下了,那人精瘦精瘦的,看样子三十岁出头,嘴唇很厚,长眉窄脸,他向师父拱手,师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叨扰,方才见这位小兄弟被无耻之徒伤了,特意来问问小兄弟如何?”男子说。

师父客气地拱手回礼:“劳您费心,无妨。”

成文躲在师父身后,被师父揪出来诚惶诚恐地行礼道谢。男子看着成文微笑:“在下对京戏了解不多,只是这位小兄弟眉眼清秀、嗓音淳厚,似乎更适合唱旦角儿,若是武生唱得不自在,不妨改了试试。”

师父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劳您费心,若是他想唱,白玉楼自然会为他想办法。”

“若是改改行当,他日成一代名伶也说不定?”

“白玉楼自有打算。”

“若是唱生角也很不错,周瑜、吕布——”

“后台杂乱,先生尽早离开吧。”

“嗯……”

男子摘下帽子抵在胸口,微微俯身对成文微笑,他笑起来时眼角有一两条皱纹,将他的苍白脸色和清冷神态都淡化了。后台很暗,成文大半个身子躲在师父身后,但男子还是精确地、灵敏地捕捉到了成文的眼睛。

成文僵硬地拼命往师父身后躲,男子的微笑面具似乎会破碎掉,自里面钻出毒蛇来。看着师父与他拱手告别,这是个日本人,成文在心里尖叫。

白玉楼的规矩是唱砸了一场后接下来的两场都得去跑腿打杂,成文连着跟了两场大戏后回到戏园子累得两腿都抬不起来,他好歹坐下歇了一会儿,远远看到师父,又弹起来拼命练功。

成文生怕师父真听了那日本人的话叫他去唱旦角或是生角,师父不认得,他可认得,他曾亲眼见过那穿长衫、听京戏、讲一口流利的北平话的神秘男人出入日本使馆。成文惜命,好像跟那人对视一眼也会招来杀身之祸一样。

那日唱砸了戏后师父也没多教训他。师父近日在忙谁的丧事。

听闻最近有个日本学者来了北平,逛了几圈后点了几出戏。当今管着民间技艺的官姓卢,老卢点了自己最熟悉的戏班子,叫去给这位学者唱戏。

然而那戏班子一听说是给日本人唱戏纷纷罢演,罢演的事激起了一小波抗日热潮,有学生在街上丢了传单要游行,要请愿反抗。

后来呢?成文的心脏怦怦跳。

给他讲述的师哥怜悯地瞅了他一眼,当然是没反抗成,军警有枪和子弹,学生有什么?一批一批学生潮水一样涌出来又被堵回去,上边抓了几个领头的学生和教师,抓了几个受重伤的处决了,学生怕了,唱戏的更别提,有软骨头跟着去唱了,回来的时候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除过有一个唱旦的,师哥惋惜地说。

这是个名角儿,在北平红了五六年,本已跟一个大学教师商量好定亲了,正要唱最后几场,这几场后就不再唱戏,拿出了浑身的本事。唱完一场后她的院子忽然被围了,本以为是戏上出什么事了,细细一问才知道是被那位日本学者点中了。

旦角相好的大学教师是个激进派,引领学生游行的,旦角被点中后拼命反抗,然而这时候教师被抓了。教师被用了大刑后被拉出去,临刑前高喊人民万岁,吃了枪子,旦角被强按着看着教师拼命站起来又扑通一声倒下去,血还没流出来的时候有人急吼吼地拿着馒头去蘸。旦角被拉到那学者专门搭的戏台子上,头面都是新的,是日本运来的金丝线和珍珠缝的,流光溢彩,旦角上了戏台子,顶着杨贵妃的头面唱了一出《战金山》,梁红玉擂鼓震天响,声声泣血,一曲唱罢猛地撞死在戏台子上。

师哥讲得沉痛不已,成文听得双手冰凉,成文给人搭的戏多,认的人也多。虽说师哥一时说不清这是哪位忠烈角儿,但成文心里一直搁着这事,夜间猛地醒来时被噩梦惊得一身冷汗,梦里杨贵妃不是自缢身亡,那白绫生生地缠在面孔模糊不清的人脖子上,杨贵妃面无血色,成文的心跳砰砰砰的。

日本人叫松下,他最初只客客气气地请了一个旦角去给他唱戏,然而没想到旦角一头撞死在了他的戏台子上。老卢诚惶诚恐地来赔罪,松下却表现出一副与他平日里完全不相似的狂热的态度。

“去找,去找更多的。”松下对老卢说。

松下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地找戏子为他唱戏,不论行当,戏子不愿意,松下命令老卢绑也要将戏子绑到台上。松下最开始看中的都是红角儿,嗓子好模样也好,老卢去拿人时总有七七八八碍事的人——比方说迷了红角儿几年的纨绔少爷,横着一条命去跟老卢抢人。后来松下命令老卢把碍事的人杀了。

老卢遵了命杀了人,自此没人敢拦着了,于是戏子被带走时整条街怨声载道哀泣不止。松下的戏台子上还留着旦角撞死时的血,于是第二个被迫唱戏的小生面对着台下的日本人时愤恨交加,他唱《磐河战》,唱赵云,唱得酣畅淋漓,松下刚刚为这少年将军拍手叫好,小生身子猛地一倾,头朝下自戏台上摔了下来。

他的血流到松下面前。

梨园人心惶惶。松下每隔两三天就要点个人来唱戏,几乎每个戏班子都有被点到的人,被点到的人几乎都慷慨赴死,甚至在老卢拿人时血溅当场。几乎每个戏班子都要挂起素练来,老卢委婉地劝松下歇歇,老卢说虽然戏子的命不金贵,但这唱戏的都是自小练出来的,梨园就这么大,唱出来的戏子不多,死一个少一个。松下不以为意。

松下还是点了白玉楼,只是他点了班主钟义庸去唱戏。这一次他传口信说希望请钟老板去唱他的新戏。

师父带了行头,然而见到松下时后者依然正指挥人搬箱子,半人高的大箱子,打开后里面尽是戏服。松下做戏服颇有一套,用的全是上等的稀有的丝线和珠宝,红的黑的都发亮,髯口干净飘逸,单看着已有雄风。师父脸色铁青地站在松下背后,松下毫不顾忌地弯腰抚摸着戏服。

松下这儿是不讲后台的,师父默戏时松下在旁听着看着,师父将上台,松下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戏台子宽阔干净,然而其下垫了几乎半个北平梨园的血肉。松下说想请师父唱段最拿手的,师父说那便唱《走麦城》。

成文又总是做噩梦了,梦中师父穿着单衣走在大雪间,他在背后喊师父,师父转身,手上赫然拎着一把大刀。

松下又坐在他的专座上了,这是一只浅色藤椅,一只脚是暗红色的,这是因为浸了那位出色的少年将军赵云的血。台下拘着少年将军的英魂,台上演着老年将军,《走麦城》松下只在初来北平时听过,依稀记得吕蒙关公,师父一登台,却是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吴魏两夹攻,英雄困麦城。

孙权唱。

苍天助我功成定,先灭西蜀后破曹兵。

关羽念。

有道是:玉可碎不可改其坚,竹可焚不可毁其节,身虽陨,名可垂竹帛也!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要某归降,除非日从西起!哪有日从西起?哪有背主投降?

吕蒙唱。

臣会同曹兵,将麦城东西南三门团团围住,只留北门一条出路,挖下七十二座陷马坑生擒关羽,哪怕他飞上天去!——

赵累战死。

汗顺着关公的红脸流下来,关公怒目圆睁,泪水与汗水汇成一束,关平跪地而哭,关羽撑着刀悲恸不已。而后关羽猛地握起拳来,师父的眼神透过关羽的眼睛直直地射向松下,师父持刀、抬脚,长髯随风飘起。

松下也流泪了,英雄被困,腹背受敌,这时他似乎也是忠义的关羽了,他跟着握紧了拳头,身子微微前倾等待最后一刻。最后一刻到来了,关羽一声断喝,威风凛凛地亮相,突然青龙偃月刀猛地冲下戏台,与红脸长髯的关公一齐,冲破松下的简陋的守卫,冲破繁复沉重的戏服,直直地袭向松下的腹部和脸。

最后的松下没听到的念白是:儿放大了胆,随为父杀出重围!

松下没被开膛剖腹。师父的刀是开了刃的,师父是武生出身,身手敏捷,又带着搏命的气概。然而松下为了保命在一瞬间主动挺身撞向了刀刃,顺势将身体蜷缩起来护住了要害,于是师父的搏命打法只换了松下的一只眼睛瞎了和破相的结局。松下脸上的伤疤自眼尾一直斜着延伸到脖子,像一只蜈蚣一般趴在他脸上。松下温和的外壳被这一刀砍碎了,他阴郁、残忍,自此北平内不允许谁再唱关公。

师父的遗体被成文和师哥偷着拉回了白玉楼,拉回时浑身是伤,成文被看守的军警追了整整半个北平,趟着风雪回来后腿一软跪倒在师父身边。

白玉楼没人敢唱老生了。随着师哥将腰间一直挂着的表明辈分的铜钱一摔,跪倒在白玉楼前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去,白玉楼像北平一般萧索冷清起来了。

成文没地方去,他勉强登台唱了几场戏,然而从前台下听戏嗑瓜子的座儿如今都面容枯槁神色疲惫,北平被占了有些时日了,没人再有闲钱听戏了。有些地方发了疫病,蔬菜瓜果被封在城外运不进来,运进来的都被撒上了石灰末,又快到中秋节了,不论男女老少,都得省着钱勉强过节。

老卢找到了成文,一伸手一弯腰说句“请吧”。

成文唱长靠武生,身着靠,头戴盔,穿厚底靴子,用长兵器,演大将,重气魄。成文也能唱点短打武生,这是年少时跟着老乞丐学杂了的原因。师父生前总怪他立不起英雄气概,扮上后还算有神,一张嘴一伸手立即叫人瞧着气势弱了下来。成文唱《借东风》,戏台上光杆一个人唱得干干巴巴,戏罢,他撑着长枪看着松下,松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看着成文,可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遗憾、释然和赞赏的情绪。

成文知道这戏台子上死了无数名伶,师父也是在此被乱枪打死的。松下走上台去,成文垂手站着任他打量,松下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总爱看戏子自戕吗?

松下笑起来时嘴角牵动着伤疤显得僵硬又阴郁,他的半张脸不能动,但他的眼睛分明是笑着的。

“你改唱小生了吗?”

“没有。”

“嗯,”松下笑道,“你大概有所耳闻,我偏偏爱看戏子自戕。

“有趣的是他们自戕的方式多跟他们的行当是相似的,比方说旦角就唱一曲梁红玉,武生就唱一曲岳飞,唱完后要么愤而撞柱,要么拔剑自刎,看着极为悲壮,因为他们入戏。”

“而你,”松下指着成文,“你没入戏。”

成文想起早逝的成武拼了命也要练好空翻,摔得全身是伤,身上带着呛人的药油味;唱旦的师哥日日夜夜默戏,悲从中来时日夜痛哭;师父,师父在日本人的戏台子上败走麦城。成文没说话,他看着松下就像看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松下让成文改唱老生,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旦唱好了新戏,他就帮成文重建白玉楼,让成文做班主。松下的新戏叫《占鳌头》,颇为入乡随俗的演法,讲的是一个年少时不得志而年老时时来运转手握三家兵权的英雄。

松下说占鳌头是时也命也。北平梨园已经被老卢和松下渗透完全了,如今除过松下的戏台子,几乎所茶楼茶馆里坐着看戏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也喜欢京戏,只是如今戏台子上能活着的、能留下的要么是学艺不精的小戏子,要么是混口饭吃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唱不出精神气,于是颇有日本人觉得京戏无味,这让松下很恼火。

松下急切地想让成文登台,自打掌管了梨园,松下自己的戏台子也不常用了。在北平住久了的松下还是有些忌讳鬼神之说的。但成文学完松下的戏后他急切地想看,成文主动提议可以先为松下演一段。

成文老实、寡言,松下说什么就是什么,虽然唱腔和精神头比不上名伶,但出身白玉楼,本事还是过硬的。松下越来越欣赏成文,他甚至已经着手准备重建白玉楼的事。

成文说不忙,先看看新戏再说。

成文第一次扮老生,恰逢今日风大,长髯飘飘很是好看。成文在开场前绕着戏台和松下的小戏园子转了几圈,松下见自己的戏搬上台子喜不自胜,他任成文踱步酝酿,到了时候,成文登台。

松下陶醉在自己的戏和世界里。这一刻他好像真的变成了占鳌头的老年将军,曾经的郁郁不得志在如今的手握三军面前都变成了洋洋自得,灰暗的少年时期反而衬得老年发迹更为光辉灿烂。他骄傲、自大、狂妄、兴奋,成文的唱腔沉郁浑厚,占鳌头的老将炯炯有神,下命令时声如洪钟,占山头时精神焕发。松下在台下如烈火般燃烧。

烈火真的在燃烧。成文唱着,小戏园子忽然起了火。

松下最初没有发觉,他才是最入戏的一个。直到火烧到了他的藤椅,异常的灼热超出了情绪感知的范围,松下惊异地发现自己被层层火焰包围,他的小戏园子本就不大,周围堆了干草,干草遇风烧得更快,松下下意识地看向戏台,戏台上的成文也被火包围了,松下想呼救想逃 ,成文跳下了戏台,猛地扑了上来,将松下压进火里。

烧灼的疼痛令松下拼命挣扎,然而成文很懂禁锢,他压住松下的手脚,松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张着嘴发出徒劳恐惧的干嚎,惊恐到扭曲的丑陋面容正对着成文。

火烧起来是有声音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震耳欲聋,跟戏园连着的警署也渐渐烧起来了,老卢带着人大吼大叫着杯水车薪地救火,小戏园内,成文和松下一同消失在火焰中心。

师父喜怒不形于色,当日松下讲了建议成文换行当后就离开了,离开后成文吓得扑通跪在师父面前发誓自己跟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师父叫他起来,师父说这一天必定会来的。

日本人既然占了北平,师父对成文说,便不可能只占北平。北平的各处,宅院、饭馆、天桥、戏园子,迟早都要挂上日本人的身影。

师父,那该怎么办?成文提心吊胆地问。

时也,命也,师父说。

师父被点去唱戏的那一晚白玉楼跪了一地的弟子,成文跪在师哥身后胆战心惊地求师父不要去,师父负手站在白玉楼的大门前沉默不语,半晌师父吩咐师哥搬了祖师爷留下的箱子出来。

箱子是白玉楼的宝贝,搬迁时没丢战乱时没丢,传了三四代,锁头锈得死死的。师父说祖师爷曾有过吩咐,除过国破家亡生死难料之时,箱子不可开启。师父亲手砸了锁,箱子打开,是一把开了刃的关公的青龙偃月刀。

白玉楼祖上就唱关公。

师父沉默地盯着刀,半晌,他最后一次拎起刀来,此时无戏台,只见跪了一院的白玉弟子与瑟瑟秋风。

波涛滚滚渡江东,独赴单刀孰与同?片帆瞬息西风力,要向东吴一逞雄。看这边厢山连着水,那边厢水连着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在赤壁之间,也是这般山水,到今日依旧的水涌山叠。

——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樯橹却又早一时绝,只是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这是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师父没再回来唱戏,师父终究不是关公。白玉楼无人再赴会,只剩成文,唱的却是武生。

从前跟老乞丐卖艺的时候成文记性好,看多了戏本子,从红楼闺怨到世道兴亡,他和成武学戏、排戏,搬到天桥去演,围过来的人听戏文听得泪水涟涟,他和成武学戏唱戏挨了冻受了苦也泪水涟涟,可这不是一回事,他只是个唱戏的,众人哭的忠臣义士、良将烈女,与平日里翻跟斗下腰挨打受罚的成文没有一点关系。

从前老乞丐说唱戏就是个活命的本事,得使出浑身解数讨人开心。到了白玉楼,师父却说不是这样的,要想让戏唱得好,人也得有情有义。

之后师父带着成文演,从老生演到武生,演忠贞报国、演单刀赴会,这时候成文总跟在师父身边,师父哭成文便跟着哭;师父请命,成文跟着拱手请命;师父怒目圆睁扬起大刀拼命,成文也嘶吼着猛冲。后来成文能独当一面了师父叫他学武生,他在台上台下都大喜大悲,一场下来疲惫异常,师父再教他收放。师父说今人与古人的悲喜和情义都是相通的,他得先会做人,然后才能学唱戏。

于是成文踩着师父的影子单刀赴会,他在身上留了火种,藏在松下的戏园子内。大风天,新戏首演,成文将火种尽数丢在戏台周围,此时这里只有松下和他。成文登台,虽说这戏台被松下翻新了百八十遍,但成文站上来时,旦角、小生、师父,在这奋起反抗的所有人的魂都在看着他。

在此之前成文是不熟悉这些人的,他们像成文永远读不完的戏本子。成文记性好但脑子笨,常常要演三四次才能慢慢参透一部戏。要是让师父知道又该骂了,成文对戏总会囫囵吞枣,他得慢慢想,慢慢看,经过可怖的侵略和占领,毫无道理的命令和压迫,当北平岌岌可危时,无数人慷慨就义,站在戏台子上的成文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一切。

他义无反顾地扑向松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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