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浮生六记》 初读古文,对童趣印象深刻,有种既视感,上面生动的孩童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我,后来得知作品集是《浮生六记》,那时尚且还不知道它们的含义,对浮生二字尤为怅然若失,浪漫又飘零,像是有个如玉之人,自茂密繁盛的宅邸深处而来,身着素衣,衣袂含香,优雅绝尘,只有风里牧荷,月下谈禅的风雅方能匹配。我想当然我很可能是受第一本爱情小说暗恋的主角西门吹雪影响的。
雨水绵密淅沥,带着初秋的凉意,我看着前面已经佝偻,头发半白的爷爷,坐在小小的三轮摩托车上,颠簸中,看两旁的田地不断的在我眼睛里延伸,一片浓的化不开的绿色一直抵达到记忆里成长的幽深宅院,还是浓密的结满绿色青枣的歪脖子枣树,一年又一年将半个青石地板的院落覆盖,一口深井,小时候只要往活塞舀上一瓢水,我跳起来抓着铁杆趴上去使劲儿一沉,清凉的井水就会哗的灌满一桶,夏天把整张脸伸进去撅着屁股练习闭气,凉意一直凉到心坎儿。厚实的红色塑料大盆已经在一年又一年阳光炽烤下褪色,里面还是清澈的水,浮几片绿叶还有青枣。爬墙虎依旧旺盛的攀爬整个院墙,隔壁残破没人住的院里全部种满的杨树将宅子的一边全部遮住,院落里的桃树,樱桃树,杏树,石榴树,紫荆花树,葡萄藤…我家的院落一年四季如阴,遮天蔽日,阳光极力穿透树叶缝隙,在正午时分整整复斜斜的一地的斑驳。我现在淅沥的雨里,在繁盛的院落里,童年的记忆一瞬间清亮起来,在我生命里如此粗壮厚重的底色脉络缝隙里,衍生杂乱的生长着这么多美好的碎片。
汹涌而来,我迫不及待的回忆,极度慌乱的全部记下,生怕忘记一丁点,像是发现了丢失已久的宝藏,整颗心在衰败的枝头上开始昂扬的绽放。
那时我总是顺着破旧无人的邻居墙根的杨树爬到那家的院落,然后趴在那扇几乎掉光了漆,锁着一把生了绣的破旧黑色大铁锁的红木门上,透过缝隙往里看,那是我童年的秘密,因为我总觉得黑暗看不清楚的屋内,经常有人影晃动。有一次我在梦里梦到过他,反正没人信,但是我很确定,因为我触碰过他冰凉的手的温度,只是那天晚上我太胆小没有敢睁开眼,我害怕我睁开眼就会被杀掉。
那时的阳春三月,柳笛正响,槐花正浓,麦苗正绿,我可以窜到树上,折一支刚发了嫩芽的柳枝然后让男孩子拧成柳笛,有高音的,中音的,低音的。越细吹的越响亮。于是三月的春天柳笛四起。我可以爬上河边那棵最矮的槐树上,扯一把洁白的槐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细密的汁液甜蜜的溢满整个口腔,我得女朋友们在下面拾我给他们扔下去的槐枝。那时候的三月,我们在上学的路上抽出麦苗的芽孢,噙在嘴里发出小鸡的叫声,大声的咧嘴笑。
那时的夏天蝉声四起,夜晚繁星满天,我们集群去捉萤火虫,树干上天牛,蝉的幼虫,八角仙……我看到过一条蛇一下子吞掉蛤蟆的场景,我会躺在铺着凉席的屋顶,听电台里的温柔女声,然后在蚊香缭绕里,头顶星空,在奶奶的蒲扇风中,睡去。
那个时候一到黄昏快要下雨的阴天,蜻蜓飞的很低很低,成群成群的的在天空飞,每个人拿着大扫帚捕很多很多蜻蜓,大声的叫,大声的炫耀战果。然后我会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放到我的文章里,然后希望他晚上可以把蚊子都消灭,想象着它们是最英勇的骑士,身骑白马然后在山影里走向我。
那个时候我会在河边编狗尾巴草,捉蚂蚱,把它们串起来,然后等到河水干枯时捉泥鳅,在石桥上许愿,希望世界和平。我会把最大的蝈蝈放到我家石榴树上。希望可以听到书上描写的每年的歌声,就像那句虫声新透绿窗纱那样美丽。
那个时候我会自己做很多很多东西,我会骑着我的小自行车,去种着大片大片的葡萄地里,精确找到我家的,然后摘一串紫色的飓风葡萄放到我做的饮料瓶里,连着长长的线然后放到地头深井里,等到我葡萄藤下玩泥土捏好一个很丑很丑泥菩萨以后,我就去把它拉上来,大口大口的咬进嘴里,酸甜冰凉的汁液溢满口腔。
那个时候我家堂屋有木楼,顺着房间里阴暗的木梯上爬上去,偶尔听到老鼠逃窜的声音,然后我在黑暗的从唯一的窗口透过光可以看到空气里布满细微灰尘的楼上,艰难的从窗口一点一点把身子塞进去,窗子外挨着的是邻居家的屋顶,屋顶四周围满绿色的杨树,香奶奶家的枣树伸展到屋顶,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没有人发现过,我在屋顶上在三月微风里旋转,吹口琴看翻烂的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还有一百首唐诗,想象一个又一个梦,还有趴在上面学王羲之写下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还有学校发的劣质水彩,我只会画荷花。而且一般捉迷藏没有人可以在这里找到我。
那个时候,我逢年过节,会有年戏,在黄昏搭建戏台,晚上村落所有的人会依旧乐此不疲的挤在一起看老生常谈的程婴救孤,狸猫换太子,陈世美秦香莲……我喜欢人群涌动,我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小孩子是对戏曲没有丝毫兴趣的,我们会钻进戏台下面,那里会有冰糖葫芦,还有棉花糖,还有抽奖的,各种玩意儿小吃。孜孜不倦的买那些吃的是我一大乐事,吃货属性显露无疑。抽奖我总是抽到圆珠笔芯,五毛钱一盒的泡泡已经满足我所有对浪漫的定义了那时候。
那个时候我会自己制作香水,虽然一点也不香,就是摘很多很多蓝色小花然后泡进清水里,那个时候什么都是纯粹的,在夏天的瓢泼大雨里给同学送小白瓜,打一把破伞,弄得满身泥泞,却开心的不得了。吹蒲公英是我觉得最美丽的事,虽然我过敏,依旧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空旷的田地里小小的房子里供奉的菩萨奶奶,我每次都会放里面一毛钱的然后偷偷磕头,还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我往中间一躺,感觉一大片都被压死了,然后上面很多露水,一点都不浪漫。 那个时候我们家就是我全部世界,我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也没有像现在被困在冰冷炎热的水泥钢铁建造的城市里。那个时候如此细碎明亮清澈。我所有的想象力全部都是从那里受到滋养,源源不断的,那个时候我也拥有我的树洞,还有我的龙猫。
那个时候 我拥有过全世界。我想我一生都可以无限缅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