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伯
贵伯,不贵,命不长,五十几岁就走了。但我深深地记得他。
贵伯,是二爷的二娃,二爷有五个男娃,没有一个女娃。后来过继了一个远方亲戚的女娃,成年后又被亲妈给接回到武汉。
想想,那样艰苦的年代,二爷能养育了六个孩子,可真真地不容易。二爷养大了男娃子,却没有更多的能力为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到了婚嫁年龄,两个男娃子不得已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贵伯就是。
能做上门女婿的男娃,都是顶聪明顶勤奋的好娃。贵伯十五岁时就师从村里一个老木匠师傅,学得一身好本领。是师傅带他到女方家做衣柜时,女娃父亲看小伙子能干又机灵,就托老师傅跟二爷说合了这件好事情。那女娃子又俊俏又伶俐,贵伯稀罕的不得了。
贵伯勤快,木工活又好,自然深得女方和女方父母的厚爱。村子又地处城乡结合部,耕地比较少,贵伯农闲时上门给人做各式家具,收个功夫钱。方圆数十里人都认得他,谈起他也是好评如潮。
那女娃子也争气,先后给贵伯养育了两儿两女,大的是小子,小的是小子,中间俩闺女。两个小子争气,老大靠自己努力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老小不喜上学,就跟着贵伯学木匠。
两个闺女却叫他操碎了心,贵伯常在外面跑,也并不很固执。可是俩闺女不省心,大闺女不喜干地里活,也不爱干家务,天天花枝招展地往城里跑,到了婚嫁年龄和一个二流子青年天天鬼混。
有年春节,贵伯家里来了客人,贵伯和婶子忙着招呼,就把钱给大闺女叫她进城买些菜回来。大闺女十点多进的城,直到中午12点,也不见人影。急得贵伯出去找,结果在电影院看到了她,正磕着西瓜子,和一些小青年打情骂俏来着。贵伯气不过,举手就要开打,被周围的人群拉开。此后,这闺女便离家出走,不再回来。
贵伯问过阴阳先生,愣是不知道闺女哪里去了。贵伯要强,发生这等事,他似乎无法接受。他有了心病,人前说话也不利索,总是嗫嗫嚅嚅的,而旁人更是不敢和他谈闺女,若是谈起来,贵伯就像是发了疯,浑身疼痛难受。
再说,贵伯的小闺女听收音机迷上了唱戏,屁事不干,整天抱着个收音机玩。有年夏天,村东头的老赖病死,请了城里的戏班子来唱大戏。小闺女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跟前,一眼不眨地看,有时哼上两句。丧事办完,戏班子撤退,小闺女也跟着没了踪影。贵伯更是差一点儿病倒。任谁劝说,贵伯就像是中了邪,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眼见着就要灯枯油尽。
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对于爹又未尝不是?贵伯病情稍微好转些,还是会回村子来,来我家坐一坐。我爹是泥瓦匠,和贵伯一样时常外出揽活,可谓惺惺相惜。娘炒俩小菜,爹和贵伯边吃边唠嗑,稀的稠的,好的孬的,趁着酒劲,尽情释放。有时,贵伯会借着酒劲,唾沫飞溅,泪花盈眶。
可是我从来不反感贵伯,反而觉得很是亲切。娘也一样,尽着他俩闹腾。吃美喝足闹够,贵伯有时也会哼一首小曲,好像是:西边儿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唱得不亦乐乎。爹说,唱的好,唱的好,再来一曲?贵伯还唱:西边儿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贵伯终于踩着细碎的星光要回家,还拉着我爹的手,还是儿子好啊,闺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不说了不说了……我能察觉他的失落和孤独。
等贵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我总能想到作家朱自清笔下的父亲,他们是一样一样的啊!我赶忙给爹打来了洗脚水,爹洗着脚,醉意朦胧地说,灵儿真好,爹没白疼你……
我师专毕业回乡教学,上班路上时常会遇见郁郁独行的贵伯,听爹说他已经很少干活。也干不动了,身体不中了,他是心病。贵伯有那么好的儿子,可他还是挂念着他的俩闺女,以致积郁成疾。
贵伯的大儿子驱车接他到城里住,他不去。小儿子要带他去他的新房里住,他也不去。贵伯非要住老屋,他是要等着俩闺女回来啊!他是生怕闺女找不到啊!
俩闺女一直没有音信,贵伯可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俩儿子拿他没办法。
百病好消,心病难医。贵伯终于病到无力回天时,俩闺女悄悄地回来了。原来,她们心里记挂着爹,只是怕爹不原谅她们曾经的无知……
贵伯怔怔地瞅着俩闺女,他已经说不出来话。贵伯用手艰难地指了指那口落了厚厚尘土的红木箱子。婶子轻轻地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深红色的粗棉布包裹,在木桌上摊开来,轻轻地打开,一层又一层……
婶子说,你们看,这是你伯多年给你们存下来的,拿去做些小生意,只要是好好经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俩闺女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紧握着贵伯的枯瘦如柴的手,放声大哭:伯啊,闺女对不住你啊!
那天,给贵伯送行,我在长长的队伍中,好像是眼睛里钻入了什么,就使劲儿地去擦,越擦越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