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寒除了一个远在日本的男朋友和一身的疾病,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这也不尽然,毕竟她是有父母的。但是当父母把她送到医院以后就没有再来过,仿佛她是一个瘟疫一般对她避之不及。她整日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医院里的人亲眼看着这条裙子从恰好合适变得松松垮垮,到了后来,有人甚至觉得她的皮肤比这条连衣裙还要苍白。她毫无违和地变成医院的布景。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双唇,骨节分明而纤细的手指,还有轻轻的没有声音的步伐,那么恰到好处地溶在医院这一个大背景里。起初,这个背景还是一个漂亮的白色瓷质花瓶,到了后来,她真正变成了背景,连点缀的意味也没有了。
她有一个本子,上面的字体软绵绵的,用钢笔写下的字竟然也可以有虚无缥缈的感觉。但是纸面很干净,这干净刻意地让人发慌。
本子里写的全是她对男朋友宋子离的思念。
宋子离与她是青梅竹马,他们共同分享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但是宋家很有钱,到了子离该上初中的年级,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他的字她是认识的。她经常通过他的字去想象他现在的样子,从他信件的只言片语中去想象他的生活。
她觉得他有着干净的短发,匀称的身材。你看,这字,第一眼看上去只觉得硬朗,再看第二眼又觉得在这硬朗之中埋藏着无限的温柔。他应当是经常穿着洁白的衬衫,走过樱花烂漫的小道。黑色的皮鞋左躲又躲地避开落在地上的冰淇淋颜色的小花。他应该和小学的时候一样,聪明但是不努力读书。楚寒觉得她都可以想象得到他坐在窗户边,偶尔飞来的叶子落在他熟睡时枕着的桌子上。
“你又在写啊?”我看着她废力地坐着,然后把本子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手上的笔有点颤颤巍巍的。
“嗯……”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下,突然眼睛睁大,转过身拿着一个绣着樱花的帕子捂住嘴咳了起来。我赶紧上前一步轻轻抚摸着她的背。
她怎么这般瘦了呢?我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脊背上,感觉她的脊椎骨铬着我的手,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不小心,这把刀子就要把她薄薄的一层皮穿破了。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停下来。白色的手帕上有了一滩血迹。她望了一眼这在白色手帕上新开出的鲜艳的“梅花”,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也不再说话。她就顿顿地看着面前的帕子出神。这时候正是中午,阳光洒到她身上,把她照得更如鬼魅一般。
我觉得她大概活不了不久了。
“不如,你去看看他吧?”我试探着问。
“可是我……”她嗫嚅着。
“我陪你去,我可以向医院请假。”我心里很难过,但是还是要微笑,即便这根本没有用,我带着口罩,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不能安抚她的内心。
她想了一会儿,把她放东西的地方告诉我,嘱咐我拿这些去典当,足够买一张去日本的飞机票。我依她的想法去找,反正这些东西最多留不了一年。
一切准备就绪。我帮助她办理了离院手续,这个地方还能不能回得来都是个未知数。但是我依然叮嘱小护士要帮我照料那盆楚寒养在窗台的盆栽。已经没有人知道那枯瘦的枝子其实是樱花了。它们萧索地活着,苟延残喘。其实这盆花在去年就已经不再开花了,也就是在去年,子离的信也不再来,无论她写过去多少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没有声响。
我本想给她选一件看起来不那么惨淡的衣服,翻了几遍只得作罢。回家找了一件已故前妻肺结核时穿了没几天的淡蓝色连衣裙和一件白色棉质外套。在我的坚持要求下,她同意了。她穿得刚刚好,还不忘打趣我:“原来你的妻子也是这般瘦的。”
我和她就在一个晴好的天气出门。
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她由于没有力气只得攀着我的手臂。这种姿势看起来就好像我们俩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我带着她上了飞机,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的手深深浅浅地抓着我,大概紧张又有点兴奋。只是我看不出她的表情,所有她展现给世人的仅仅是一个口罩,和一双无悲无喜的眉眼。
在飞行的路途上,她靠着我的肩睡着了。她睡觉原来是这般安静。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很微弱。害得我时时去探她的鼻息,仔细去感受她在我肩头的起伏。
日本很快就到了。我推醒她,一起走下飞机的悬梯。
早春,还是有点冷的。我下意识地去拢了拢她敞开的外套。
她兴奋地看着我,说:“没关系,我不冷。”
按着她先前给我的地址,我熟稔地找到那个街道。曾经在日本学医,我来这里,应该也算故地重游。她无限佩服地看着我,然后给我讲他信里提到的一些地方。
“你看,这个应该是他常来的那家中国饭店,饭店的老板娘烫着蜷曲的卷发,穿着艳丽的中国旗袍,准没错!”
“你看,这个是他周末学习的茶馆。他嗜茶,但是不爱喝水……他说这家乌龙茶很棒。”
“你看你看,这边,是他说的去他家必经的古风街,是不是很有韵味?”
我摸了下她的头,说:“病好了是不是?小心嘴里灌进风去,着凉了。”
左拐右拐地走近,看见门上挂着锁。
“我们在这里等等吧!”她整个人都活了起来。我们在房子对面的一家咖啡店坐下,点了杯饮料,找了靠窗的位置。她从落地窗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那扇门。
下雨了。
雨淅淅沥沥地打湿整个街道。水顺着房檐落下来,成了一条细致的帘幕,故意害怕有人窥探这件寂静的房门。
她转过头,突然问我:“我今天漂不漂亮?”
我拿出手机,打开前摄像头给她照。
她看着愣了一下,娇嗔着说:“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她拜托我叫来女服务员帮她化一下妆。化完妆以后,她又陷入绵长的等待。她不看我,只是看着门。我看着她的眼睛,感觉她一直在笑。大概在回忆他们过去的事情吧!一会儿她又把自己的本子拿出来,看一看,再看看窗外。
大概在日暮时分,有个人影在拐角处出现。那个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臂膀搭在一个穿着和服粉面红唇的女子身上。他们俩走路摇摇晃晃,地上的积水浸湿他们的裤脚和裙裾。他们在那个楚寒望了很久的门前停下。在那个男子迷迷糊糊地低头从包里拿钥匙的时候,那个粉面红唇的日本女人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她为他撑着伞。他们就这么在大雨天熟练地缠绵在了一起。那个男子用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另一手摸索着去开门,门开了,他索性抱起女子向房门里走去。伞从女子的手中脱落,好像一艘船掉在水里。伞面开着的细细簌簌的梅花变成了海底的游鱼。颜色从红艳变得古旧而沉闷。
房子里的灯开了又关上,窗台上的曼珠沙华显得诱惑而妩媚。她们血一般的花瓣像一个大手,捏碎了楚寒的心脏。
我看到她有气无力地抬起了手,手腕细得戴不了任何配饰。她的手落在玻璃上,那个位置,刚好放在了玻璃映出的曼珠沙华上,再一细看,似乎它是落在了楚寒自己映在玻璃的影子上。她的手指的位置是她影像的眼角,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细密的皱纹。
她什么都没说,坐到我身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我老了,是不是?”
“谁都会老……”我的目光落在她摊开在对面的本子。就是这个本子,刚刚还被她攥在手里。停在的那一页,有些字已经被她的泪水晕开,但依稀辨得是《行行重行行》里的一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