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非•主题写作】之【孤勇】
一个垂髫小儿蹲在水边看鱼,那是一条有着黑色大脊背的成年鱼。它在浅水沟里摇头摆尾,水被它搅动后越发浑浊。
它猛地一使劲,向前窜出尺许,弹起一溜水花。想是到达目的地,只见它停了下来,大嘴一张一合,像个人似的喘息着。
它正喘息着,忽然略有所感,一偏头,鼓突的一只大眼对上了一双瞪大的小眼。这双瞪大的小眼左右两侧还各有一双大眼。
虽然那双瞪大的小眼的主人只是一个人类的幼崽,但它深知其危险性。至于她身边的成年男女,眼神如水柔和,虽不甚清亮,但毫无苍鹭的阴鸷。妥妥的一对遛娃人兼旁观者,并不构成威胁。
它是一条正在准备生产的雌卿鱼,对人类并不陌生。池塘边这道浅水沟及其与池塘的分界线——一道半尺高的泥巴堤,还有岸边垂柳,沉底水草什么的无不是人类刻意而为。人类养殖它们,然后……
再往远一点,在它幼时,那时它才寸许来长。那回它与小伙伴们正在水边嬉戏,一张捞鱼网忽地从天而降,将它与其他七个小伙伴一把兜住。等它们从剧烈的碰撞产生的眩晕中回过神来,已在一只红色的小桶内。
桶里有小半桶水,一根水草,两大一小三双眼睛把它们向上张望的目光给挡了回来。正当它们不知所措时,一只白嫩肥壮的手伸进来,一通乱搅,天昏地暗中,一个小伙伴被抓走了。
一片笑声与斥责声过后,咚的一声,可怜的小伙伴被扔进桶里,几根血肉模糊的肠子勉强把两截身子粘连在一起。在随后的小半晌时间里,类似的惨剧又上演了六次。
当轮到它时,它才明白在其他小伙伴身上发生了什么。它被置于一只手的掌心,手的主人就是一个小女孩,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头轮翻戳它的眼睛,嘴巴,身体,末了又用两根手指掐住它的腰身揉搓挤压。
它是幸运的,生死关头,她的父母拯救了它,强行掰开了她的手指。它回到桶里,又与它同伴的尸体一同被倒回池塘。有过这趟惨痛的经历,它对人类幼崽的特立独行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象。
今天,它还以为找到了个安全的地方,万万没想到,竟与危险近在咫尺。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袭来,宛若末日来临。
垂髫小儿上身着黑色长袖T恤,胸前绣一只斑斓猛虎,下身穿浅蓝色牛仔裤,脚蹬白色运动鞋,短发趋黑,圆脸亮铜,是个女生,却妥妥的一个假小子模样。当然,这些不是一只鱼眼能看全的。
但它恰恰能看出她是个比猛虎更危险的角色,她的眼神让它想起水中倒映的蓝天,碧柳,是那种无法湮灭的纯粹,正如它们在水波荡漾之时,不仅无比坚毅果敢,还具有难能可贵的灵动性。
现在,她的目光已然全方位入侵,鱼网般团团困住它的鱼魂。它知道一旦落入她手里,必然会被她一片片抠下鳞片,眼珠,鳃,甚至尾鳍。她会拿起树枝,石块,想尽一切办法捣烂它的身体,更别说它肚子里成千上万的卵了。
它仿佛看到她正哼哼唧唧地从自己身体上掰下一块肉,扯下一根肠,放进嘴里咬上几下,又皱眉吐出来。她并不满足这些,她将拔下它的鱼刺,是左一根右一根,一手一根,左一下,右一下故意用鱼刺去剔她的牙齿,直到炫耀够了她与生俱来的,吃鱼不会被鱼刺卡着的本事才会罢休。
罢休也只是不再拔刺罢了,毕竟鱼刺太多了,其实多不多对她毫无意义,她只是想换条鱼而已。她仍会留下几根刺咬在那仿佛人畜无害的粉嫩小嘴上,用脚踩踏它支离破碎的躯体,毫不犹豫地抛弃它,奔赴下一个目标。
春光和煦,万物有灵。它是一条成年鱼,已具有强烈的生死观念。更何况它还是一个即将分娩的伟大雌性,在春姑娘美丽的裙裾之下,它孕育着无限生机,更敏锐地嗅到咄咄逼人的杀气。
它用另一只鼓突的大眼看了一眼另一侧依偎在它腹边的雄鱼,这可怜的小情人全然坠入情欲的深渊,对外边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它想提醒雄鱼为它抵挡危险,扫清生产的障碍,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以生死作为两极的强大磁场中,已然动弹不得。
具有灵性的生命,领悟生死的意义愈多,当生死的意味愈浓时,愈是致命的威胁。正因如此,它一与她对上眼,立即被强烈的恐怖所震慑,呆浮不动,唯有嘴巴仍在小幅度张合。老天慈悲,呼吸吐呐仍在。
在极度恐惧之下,它发现自己不是一条鱼,而纯粹是一根思维,如果思维可以用根形容的话。这根思维从无到有,前后左右伸展到一定程度后又缩回去,缩成虚无又再次拓展开来,如同微波荡漾,一线生机与万千死神于其上舞蹈。
当然,若不是正处于生产的关键时刻,它会在第一时间循着泥巴堤的缺口逃进池塘的心脏,甚至越过池塘,藏到大湖深处。
而死亡对于新生者而言又是何其遥远的一件事,虽然真相并非如此。无知者无畏,这正是其中可怕之处。对于小动物而言,这生死罔顾的人类幼崽不亚于无情的杀手,也丝毫不逊于它们的任何天敌。
她全神贯注在看鱼,这奇形怪状又能在水中自由自在游动的东西实在是百看不厌。她太想抓住它,拥有它,探究它,甚至成为它。她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乃至汇聚了全部心神,紧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她甚至想过了一万种与它交朋友的办法。
隔着咫尺浅水,双方陷入对峙之中,安静得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似的。水渐渐地清朗起来,雌鱼身下的一丛水草花儿般绽放,紧贴在它另一侧腹部的雄鱼终于显山露水。
原本二鱼一切准备就绪,就等雌鱼释放卵子,雄鱼同时释放精子,完成鱼生大业。不料在这节骨眼上,雌鱼与垂髫小儿一对眼,便彻底懵圈了。
成年未成年,已知与懵懂未知的一眼,究竟跨越了多少时空,纠结了多少因果,谁也说不清。这一眼,仿佛是成年的全部艰辛与孤独和未成年的全部优越与自由的巅峰对决。
它多想闭上眼睛,能够平息内心,积聚勇气,专注于生产。作为一条成年雌鲫鱼,繁衍后代便是生存的全部意义所在。
问题是鱼是不会眨眼的,更别说闭眼。它的一只鼓突的大眼不得不与死神对峙——垂髫小儿的双目炯炯有神,摄魂夺迫——更是毫无眨眼的迹象。
它另一只鼓突的大眼还得眼睁睁看着雄鱼的情欲在急剧累积,膨胀,快要爆裂。而此刻它多么希望它雄伟的丈夫能够色胆包天雄起一回,采取果敢勇猛的不计后果的行动,将它从死神的定身法术中解脱出来,立即履行体外排卵受精的使命,就算事后奉献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惜雄鱼这会儿就像个怂包,其实它也同样身不由己,它的中央处理器——鱼脑——CPU被繁衍的欲望填满,红彤一块,都快要燃烧了。如果不出意外,一旦独自燃烧起来,也将一并把它俩以及那些成千上万尚未出腹的精子与卵子焚尽。
回首幼时,再思当前,危机之下,唯一的凭仗便是自己,之外,一切形同虚设,不煽风点火就不错了。
看来是等不来精子导弹雨般攻击卵子的宏伟场景,也无法体会鱼魂出窍的盛大空虚了。这一春,于它们而言,鱼生大业,种族荣耀恐将成一句空话。
它两只鼓突的大眼忽地流下两颗硕大的泪珠,为自己孤立无援而悲痛,也为赴死之前仍在憧憬未来而感动。
忽然,一个小黑点从雄鱼的上方荡进它的眼角,以雨后树叶上的雨滴滴入水中的频率和姿态移动,变大。似乎过去了一万年,又仿佛是瞬息,一只苍鹭从水中狭窄低矮的泥巴堤的另一头走进了它另一只鼓突的大眼正中。
这家伙真不小,那阴鸷的眼神鬼魅一般锁定了它。它只觉得半边鱼身虚化离开,在阴风阵阵中飘飘荡荡。刚刚受雄鱼影响鱼脑中虚幻浮现的熊熊燃烧的烈焰倾刻间荡然无存,它也全然忘却了雄鱼的存在。
它被垂髫小儿与阴鸷苍鹭夹在中间,一瞬间,仿佛成了一根石化了的思维。它两只鼓突的大眼洞察了一切,偏偏无能为力。水面之上的春天生机勃勃,却唯独不属于它。它只觉诸念尽去,唯有孤独。孤独之下,却是意想不到的平静。
垂髫小儿注意到这条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鱼真的安静了下来,顿感无趣。她对一切动态的东西都感兴趣,相反,对静态的东西却大多索然无味。
几许失落中,她一抬眼,一瞬间,仿佛被一根细小而冰冷的针刺中灵魂,恐怖被注入,不由得全身颤栗几何,又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一下。
与此同时,苍鹭一只瘦长的细蹆轻轻抬起又缓缓下放,脖颈微微昂起,自发地维护它居高临下的一贯气势,也巧妙地掩饰住了它的紧张。
这只成年苍鹭和垂髫小儿无一例外,同时被这个世界庞大的无处不在的不确定性击中。两双眼睛迸射出的精光,经历了原始的碰撞,使得整个空间荡了个秋千之后,又再次对撞并胶着在一起。
电光火石的相撞,如火山喷发的瞬间,催生巨大的恐怖,巨大的恐怖裹挟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瞬间击溃了假像,令真相无处遁形。苍鹭恍若阴鸷魔头,垂髫小儿俨然光明之神。
毫无征兆的相逢,似乎究尽了毕生的精力。剑拔弩张的局面,仿佛暗藏着千年的恩怨情仇。对抗的背后,森然立着各自的整个族群。
空气滋滋作响,春姑娘无限的生机与杀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完全不可能的它们连接在一起,令它们绞成一团。生与死首尾呼应,循环往复。彼此打量,恐吓,试探,你追我赶,一切在无声无息中发生,演变,推进。
经过初始的莫名恐惧,她眼中焕发出更为亮丽的光彩。这一动不动的怪物,颇似邻家颀长冷酷的少年哥哥。每回遇见他,他都是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她总是勇猛地凑上去,他便迅速跑开,从来不陪自己玩。越是这样,她越是想接近他,成为他的朋友。新奇战胜了恐惧。她重新步入亢奋,瞬间将鱼抛到了脑后。
百忙之中,她仍不忘扫了一眼碍手碍脚的爸爸妈妈。他们坐在两侧,靠她这侧的手虚搭在她身上,外侧的手不知何时拿起了手机,他们人与手机浑为一体。她知道他们对眼前发生的事惘然不知,她只需拿捏好时机,出击便不成问题。
苍鹭眼中的火焰却暗淡下去,它摆出一幅颔首低眼的低调姿态,实则拿出了看家本领。在动物界,它有“长脖老等”的美誉,它能一动不动站上数小时候之久,韧性与耐心当真数一数二。强敌当前,美味亦伸爪可及,它不得不全力以赴。根据过往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对手赤手空拳,万一不敌,凭自己敏捷的身手,逃出生天还是绰绰有余。
何况,在人类的淫威之下,这广袤的天空,博大的江湖,早已经没有一片自由的净土,可以肆无忌惮地驰骋捕食。躲无可躲,无须再躲。它打定了主意,吃定了这两条鱼中的一条。
雌鲫鱼立即察觉到巨大的变化,一股暖流不知从何而来,瞬间流遍周身。它深吸了一口水,在喷出水的同时,排出了第一批卵子,雄鱼跟着嘘了一口气,几乎在同一时间释放出精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出奇地顺利。如是数次,大业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高质效完成。它只觉浑身轻松,空虚感阵阵袭来。
但它无暇松懈,紧接着,努力地摇头摆尾,搅起泥浆。它要让水重新变得浑浊,从而尽快将雄鱼掩藏。它心里清楚,雄鱼担负着护卵的重任。只有保护好雄鱼,受精卵才能进一步发育,那可是千千万万的未来。至于它自己,为了心中的梦想,已在不知不觉中罔顾生死。这是一种全新的境界,它终于明白了,垂髫小儿何其孤独,她逆天的行为,无非是纯粹想和天地万物交个朋友。
这勇气从何而来?如若深究,必是源于身临绝境的无上孤独。而这勇气对于垂髫小儿而言,却是信手拈来。如此高下立判,成年败给未成年也就理所当然了。不过,人类幼崽一旦成年又另当别论。经此一役,它方觉天宽地阔,山高水长,未来可期。
谁也无法预料到人类幼崽下一秒会干出什么事来,这不,就在雌鲫鱼搅动浑水的同时,她出击了。她猛地直起身向前闯去,轻松地摆脱了两只虚按的手,第一脚入水后有些微的停滞,那是因为脚上传来了从未有过的体验。接下来的一脚正中二鱼,她感觉到上面一条鱼与脚底一触即分的震动以及下面一条鱼被踩进泥里的踏实。她踏出第三脚的同时,两只手带着整个身体扑向了苍鹭。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苍鹭正当凝神静气之时,不料垂髫小儿根本不与它比拼耐心与毅力。她踏出第一脚之时,就令它慌了神。它飞快地搜索过往,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它甚至认为,她不是冲它而来。两个念头转过,她已经踏出第三脚,这时,以它敏捷的身手,仍然可以向斜刺里或向后逃走。鬼使神差的是,它居然向前一扑,连它自个儿也弄不清是要起飞还是要迎击。这下正中她的下怀,被她一把按在堤上。她的爸爸妈妈随后冲了上来,合力逮住了它。
雌鲫鱼原来的想法是水浑之后冲向苍鹭,引苍鹭注意后,立即折向另一边吸引住垂髫小儿,然后就沿水沟向前冲刺,能游多远算多远,尽可能地把二者引开。垂髫小儿这一脚帮它省去了拐弯抹角,令它直接向前飞奔。只见一条鱼激起一路水花,游龙般飞舞向沟尽头。临近沟尽头时,纵身一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沟堤,落入塘中。波飞浪卷之后,了无踪迹,仿佛消失在无限深远的秘境之中。
他们合力将苍鹭挟持上岸,不顾一身泥水的狼狈,就开始兴奋地围观品评。更令苍鹭生不如死的是,他们将它直立的身躯几乎按得贴到地上摩擦,简直是惨无人道的羞辱。
她妈妈还不忘追究责任,冲她爸爸嚷道:“说了不要带她到水边,你偏说没事,还说什么不能压抑孩子的天性。”只是这种责怪因为伴着兴高采烈的笑声几乎没有任何力量。
她爸爸笑着回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湿了个身而已。不这样,怎么能抓住这个大家伙呢!看看,孩子多勇敢。不过,这以后真得把她看紧了。”
她满脸红霞,笑得合不拢嘴,专注地从头到尾轻轻戳它,摸它,按它。它一只成年苍鹭,居然被一个人类幼崽如此这般宠爱,它恨不得将脑袋夹到屁股里去,但也只能忍耐。
它因忍耐而平静,因平静而感受到了她的孤独与友谊。它不得不承认,她拥有强大的灵魂,敢于把万物当作朋友。这份勇气,令它惭愧,它阴鸷的眼神中闪现出不可多见的柔情。
一阵喧闹过后,成年男女彼此看了一眼,一问一答道:“怎么处理呢?”“带回去杀了吃吧。”苍鹭不禁悲从中来,这些成年人类,居然与它们苍鹭一样,视吃为头等大事,难道除了吃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垂髫小儿一听说要杀了这个酷酷的东西,立即紧紧搂着它,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坚持要养着它,让它陪她玩,原来她从头到尾都是将它当作朋友。
“野的养不活的,要么放了它,要么带回去杀了吃,你自己选吧。”男人这句话不像是开玩笑。野的养不活,这句话苍鹭是赞同的。它宁愿因特立独行而生,也不愿以失去自由为代价苟且偷生。
“那我放它走。”她一脸认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她放开它,忽地站起身,大叫道:“我的鱼呢?”
她稚嫩的童声唤醒了春天的风,风带着他们和它同时向水面看去,水面上波光粼粼,鱼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