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山坳里,我家那几亩薄田紧挨着溪水。天蒙蒙亮,爹娘扛着锄头下地,我便光脚丫子跟着。泥土刚被露水润过,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点凉气。
爹娘在田垄间一俯一仰,锄头啃进地里,翻出褐色的土块。我撅着屁股在田埂上挖蚯蚓,指甲缝里塞满黑泥。风裹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混着爹脊背上汗水的酸味儿,钻进鼻孔。
“爹,我长大要买头大牯牛帮你犁地!”我捏着泥团喊。
娘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笑了:“傻娃儿,好好读书才是正路。”
日头毒起来,晒得人脊背发烫。锄头磕碰泥土的闷响,田埂草窠里蛐蛐的聒噪,还有爹偶尔一声咳嗽,织成了一张网,把小小的我兜在安稳里。等晚霞把西天烧透,爹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娘挎着装满猪草的竹筐,我甩着两条泥腿子跟在后头。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钻出来,混着柴火味飘过田垄。
后来进了城,那条回村的小径渐渐被茅草吞没。爹娘佝偻的脊背不再对着土地,而是对着水泥森林里闪烁的霓虹。田垄上疯长的野草,一年比一年高,终于盖过了我记忆里庄稼的影子。
多年后我又立在田埂上。野草没过了膝盖,几茎瘦伶伶的稻穗混在荒草里,像被遗忘的叹息。风贴着地皮卷过,掀起一片干燥的土腥气。爹娘在不远处,锄头落下去,依旧带着熟悉的节奏。我拔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嚼着,苦涩的草汁漫开。
“爹,娘……”声音卡在喉咙里,干巴巴的。
娘直起身望过来,手在围裙角上搓了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爹只是闷头又挥了一锄,泥块沉闷地翻了个身。他们不懂,那个在泥巴里打滚笑出豁牙的娃儿,怎么被城里的纸笔压弯了腰,心里头淤着化不开的墨。田里的苗子遭了病,蔫了黄了,他们一眼就瞧得出来;人心里的病,藏在深处,他们粗糙的手是摸不到的。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四野无声。爹娘扛着锄头的背影,渐渐隐入山脚的暗影里。我独自站着,一阵山风打着旋儿掠过荒芜的田垄,卷起几丝枯草的碎屑,飘飘荡荡。忽地,一点绒白的东西被风从脚边的乱草里扯出来,晃晃悠悠升起来——是朵蒲公英。它被风托着,越过了荒芜的田垄,飘过田垄,飘过溪水,飘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终于被越来越浓的暮色吞没,不见了。
风还在野地里游荡,吹得荒草簌簌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