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生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是我第一次真切地听到生命初始的声音,那么有力,那么激动人心。我原以为那个声音是他热烈灿然一生的前兆,不曾想是他苦难一生的开始的声音。他还没哭第二声,母亲嚎哭的声音从屋里的炕上传来,我吓得以为她要死了,因为我不只一次从彩凤奶奶嘴里听说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上走,一不小心就进了阎王殿。我以为母亲没从鬼门关走出来,是黑白无常来抓她了,她才发出那样惨烈的叫声。一想到母亲要死了,我又想起电视里演的:妈妈临死前,孩子都要站在身边,我想我也得赶紧进去了。
还没等我进去,彩凤奶奶擦着她满是血的手从屋里走出来,看我在院子里,手一摆,高声喊道:“二妮,快给你爸去说,你妈终于给你们生了个弟弟,给你爸生了个儿子,高兴不?”报完喜她转身又进屋去了。没等我去给父亲说,父亲已经从灶房蹿出来了,他脸上是哭是笑,我分辨不出来。只见他手里拿着几炷冒着烟的香,是祈求灶王爷保佑母亲生个儿子,还没来得及插进香炉。土地爷他早早就拜过了,我想我家的各路神仙还真显灵了。
“婶子,真的是儿子吗?你再看看,有牛牛么?”父亲喜极而泣,站在屋门外,语无伦次地朝着里面问彩凤奶奶。
“是个牛牛娃,我老婆子还能看错这个吗?你媳妇也是高兴得糊涂了,一会哭一会笑,快别傻了,赶紧买鸡蛋去,让人都知道你终于有儿子了!”彩凤奶奶边忙活着边给父亲安排事情。
原来母亲哭是因为终于生了儿子。不是黑白无常来抓她了,我松了口气,看来我想多了。
母亲在怀上他之前,前后有过五个孩子,生下了大姐,我和三妮,老四在她肚子里就没了气,老五生下后因为不是儿子,母亲都没看一眼就直接被送走了。有一年,母亲和邻居婶婶一起去集上捉鸡崽,都是随便捉了几只,婶婶家的鸡有公有母,而我家的鸡是清一色的母鸡,这事成了母亲的耻辱,成了村里人常常说起的笑话。“母亲生不出儿子”“父亲命里没有儿子”“该绝户的命”......这些嘲讽的话成了父亲和母亲心里的刺,也成了压弯他们腰,压低他们头的咒语。
妇联主任盼霞婶,总是斜着看人的眼睛似乎长在了母亲身上,那双人造革高跟鞋隔三差五要在我家门前咚咚咚地响起,看着她脚面的肉被勒得圆鼓鼓的,好像发起来的面要溢出瓦盆,我就想不通她是怎么把她那肥圆的脚塞进那双小巧的鞋里的,难道不疼吗?
她一来,父亲和母亲就翻她一个白眼,该干啥干啥,不理她。她倒不生气。靠着我家那扇有些年头的大门,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直挺着背,像嗓子被捏住一样夹腔夹调地教导起父亲和母亲来。那词我都背下来了:嫂子,乡里乡亲的,我要提醒提醒你两口,我知道你们想生儿子,但是现在新社会了,生男生女都一样。要端正思想,你家已经超生了,政策紧得很,不能再生了,生了就要受处罚,像你家这情况,拿啥罚呀?真的不敢违反政策哦,我们也是按政策办事,要听劝哦......”
说完她看没人理她,自顾自地站着,偶尔和路上过往的人打个招呼,寻个由头走了。看她一走,父亲“呸”地朝门口唾一口痰,骂道:“放你娘个狗屁,你们生了两个儿子,鱼安水安,让我们别生了,狗东西,你算老几......”
母亲和父亲才不管,没有什么事比生儿子更重要,没有什么怕比绝后更可怕。一到晚上,母亲就把我们姐妹赶回我们的屋子,让大姐看着我们睡觉,她说她和父亲干活累的很,要早早歇息了。我总是嘟囔母亲的霸道:她累,我又不累,干嘛总是逼我睡觉。
一段时间后,母亲不再逼我们睡觉了。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一天比一天胖了起来。三个月后,她说她要去外婆家,走之前叮嘱大姐好好看着我们。一连几天没见母亲回来,我哭着要找母亲,大姐被我的哭声折磨得烦躁不已,不管怎样哄我,我都要找母亲,最后大姐气急败坏地说:“咱妈去外婆家生弟弟去了,要好几个月才回来,人家都不许妈妈生弟弟,你不知道吗,盼霞婶要是知道了,就把咱妈抓走了,把咱家东西也就全拿走了,你再哭,再哭,是要把他们引来,把咱家都害死吗?”听姐姐这么一说,我立马闭嘴。盼霞婶的话我当然知道。
果然,几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母亲大着肚子回来了。父亲给我们几个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母亲在家快要生弟弟了。我们晓得利害关系,自然捂紧嘴巴。一到晚上,父亲就给母亲煎药,药是杨家堡杨半仙开的秘方。我听父亲和母亲说,母亲刚怀孕时,杨半仙算过了,母亲这胎还是个女孩,但是他有秘方,可以使女孩转成男孩。父亲欣喜地表示,只要能生个儿子,就是毒药也喝。杨半仙便给母亲一个秘方,母亲当即从手上褪下一只银手镯给了杨半仙。
所以,当彩凤奶奶说真的生了儿子时,喜悦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在院子里每个人心里翻腾,跳跃。母亲喜得一会哭一会笑,一点都没有刚刚生产后的虚弱。父亲的背瞬间挺直了,仰着头走出了家门,他要出去告诉村里的所有人,他有儿子了!我和姐姐还有三妮心里也高兴,母亲再也不用生娃了。过不了多久,我们还可以吃到弟弟的满月酒席,真好!
然而,喜悦还没有传散开,满月酒席都没提到父亲的嘴里,我们家就被盼霞婶带领的一帮人洗劫一空。生了儿子只是我们家的喜事,在别人眼里是另一番“热闹”,更是盼霞婶眼里违反政策的大错事,怎么可以任由犯错呢?她以前立在我家院子里说的惩罚她都做到了。罚款,那是行不通的,因为我都知道我家没有多余的钱,只能以物抵罚。在全村人的围观的包围圈里,我家的麦子,玉米被盯着装走了,连房檐下那两串干辣椒也没留下,最重要的是父亲也被拉走了。门前围观的人吵嚷的,偷笑的,私语的,叹息的,像极了过大会戏台下的人们,我们家的东西也没想到它们能如此隆重的被查视。
过了几天,父亲回来了。我从外人嘴里听得父亲是被拉去做什么手术,这个手术做了就再也生不出孩子了。我惊恐万分,我想到不会生孩子的男人,不就是电视里的太监吗?太监说话都会变成女人的声音,还会翘兰花指,如果父亲变成那样子,那我岂不被别的孩子笑话死。我的心里生出无限恐惧和悲凉来。
我细细观察了父亲,但他看起来和原来一样。他虽下不了炕,但是还是笑容满面。他安慰母亲说,现在有儿子了,什么都不害怕了。没粮他去借,没钱他去挣,有他在,有儿子,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大伯和姑姑们偷偷给我们拿来了粮食,父亲和母亲在亲戚们的照顾下也渐渐恢复了,我们的日子慢慢正常了。父亲没有翘兰花指,声音也没有变尖,我渐渐也忘了这些。
有一天,母亲给他喂完奶,喊我过去抱。起先我没理解母亲的意思,不耐烦地说:“抱啥嘛?”母亲忽然意识到还没有给他起名字。就跟父亲说该给弟弟起个名字了。父亲一想,委屈了他的宝贝儿子,满月酒也没办成,这名字总得好好起个,马虎不得。他拿出他的烟盒,一个铁制的旧茶叶罐子,打开先取了一张纸片,那是我用过的旧作业本裁成的,再捏了一撮烟叶,细细地卷起来。卷好烟,从兜里掏出洋火,取出一根嗞地用力一擦,把烟卷就在火苗上点着了。
父亲像一个老学究一样,在呛人的烟雾里思索着,眼神穿过打旋上升的烟圈,亮的出奇。忽然他一拍大腿,惊喜地说:“有了!”我以为他给弟弟想出了惊天动地的名字了。他却说有个人最适合给弟弟起名字,怎么忘了杨半仙了?他急忙扔掉烟头,问母亲要胳膊上那个孤零零的银手镯,那是母亲唯一的首饰了。母亲听了父亲的意思,也觉得杨半仙是最适合给弟弟起名字的,要是没有他,可能她都没有这个儿子。母亲不舍的摸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那是外婆给她最贵重的嫁妆,但还是狠心摘了下来给了父亲。
父亲拿着镯子高兴地去找杨半仙了,不一会就小跑着回来了,满面喜色,像是中了大奖。毋庸置疑,一定是杨半仙给他的宝贝儿子起下了好名字。父亲回到屋子,先灌了一瓢凉水,抹了抹嘴,缓了一会才对母亲说:“杨半仙给娃起了个好名字,大名就叫振威,小名就叫虎子,可不是要他振起我们家的门楣,像老虎一样威武!”母亲听了也开心地说好,仿佛我们家门楣已经光耀了。
他就这样隆重地有名子了,我的弟弟,大名叫振威,我们叫他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