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死于中野。”
壹 • 休
他看不惯这些人。大殿之上,月舞笙歌,也不妨他一个人安静地喝酒。紫木青樽,与这摇曳的烛火,婀娜的舞姿格格不入。
壶叔也喝着酒。他竭力地弓着背,拿着酒樽向前拱手,讨好着那些一样和他时来运转的大臣们。特别是赵衰,狐偃这样的肱骨之臣。“当时还是赌对了,这数十年逃亡的苦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放弃,叛离。终于,这一天来了!”壶叔又饮下一杯酒,指尖轻轻拨弄着杯沿,不肯放下,眼神迷离地望着前方妩媚的舞女,若有所思。
竖头须也喝着酒。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昨天的他还是旧朝贼臣,以为自己难逃杀头之祸。“谄媚了几句,新君竟然对我既往不咎!苍天助我!”对于同僚的回敬,他也老练地陪笑,拱手示意。
可是,那苍天又助过几许人?不过新朝旧朝,一丘之貉罢了。
重耳也喝着酒。他看着这辉煌的大殿,看着台下风姿绰约的女子,还有这满朝文武。这一切都是他的。曾经的他一直以为这样的画面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年已过半百,数载逃亡,他也迎来了新生。轻晃着杯中之酒,酒中倒映着的不是烛光,而是重耳眼中的中原烽火。这火,将由他带领晋国燃起,他将向世间轻视他,欺辱他的所有人发起复仇,让大家看看,谁才是这中原霸主。
而他,依然在安静地喝酒。几十年的逃亡,他只奢求主君平安,国富民强。他没愧对自己的诺言。
他可曾想过放弃?没有。
自从与重耳相识的第一面,他就知道重耳是他要找的人。他很幸福。毕竟多少人终其一生,满腹经纶,也难以遇上如此明主,如此知音。他感谢上天,这是他一生的宝藏,一生的挚友,他会用生命来守护他,别无所求。
入主绛都,大晋一统,封赏群臣。可他什么也不要。因为在他看来,这就是他的本分。
不愿接受恩赏的他,已成为周围同僚眼中的异类。他知道自己呆不长了。留下去也是给重耳添乱,无益晋国大业。而他,也瞧不起这些追名逐利的小人。
酒喝完了,人该退了。
他站起身,对着重耳轻轻躬身,最后拜了一次。一抖青衫,只留一道残影。
大殿之上,无人注意到这一切。大臣们互相敬酒,庆贺新君即位;殿中央舞女扭动的身姿,一如多年前旧君在位时。只主位的重耳,眼间瞥见一个空位。那会是谁呢?可是他并无心追求答案。今晚的宴会,是如此美妙。他不愿回忆起过去几十年逃亡的日子。
不过,那个人是谁来着?一个就在嘴边的名字。
“酒喝完了,可能去休息了吧。”说罢,重耳便饮下了杯中之酒,不再去想。毕竟一个名字,哪能敌过这珍藏十年的佳酿?
贰 • 肉
五鹿县内,卫国去往齐国的道上。
连日赶路的重耳早已体力不支,最后一份干粮也已于前日用尽。“我难道还是难逃一死吗?”
本是晋国公子,如今为了躲避追杀,抛弃了翟国的妻儿,去往卫国。而追杀他的,正是他的亲弟弟,如今的晋国君主,惠公。
可卫君不肯帮他这个落魄王子,反而取笑了一番。如今的重耳,只想吃点东西,颜面不再重要了。哪怕是剩下的野菜根也好。
介子推心急如焚。他恨自己的无能。他无法力谏卫君来帮助重耳,这个唯一能带领晋国走向富强的君主。他唯一能做的,居然只是伴在车辇旁,安静地候着。
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我发誓要相助的主君就在我身侧,饥肠辘辘,濒临绝境,而我却无能为力。
“前方似乎有人!”
介子推打了个激灵,立刻就看到了前面劳作的几位村民。一众人死气沉沉的脸上,似乎也开始闪烁希望。重耳也跑下车辇,上前去问道:“老乡们,可否给我点东西吃?”
打量了眼前这个逃荒一样的人,对视了一下这一众人略露喜色的目光,村民从地上捡起了捡起了一块泥土,放到了重耳手上。
“这是……”。一刹那间,所有的怒火,委屈,不甘化为了重耳眼中的疯狂。堂堂晋国公子,被别的国君看不起也罢,但这几个区区草民!
介子推哭了。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随后捏紧双拳跑进了大道旁的土沟之中。
公子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他散财布施,结交贤能,为国出力,怎能落到这般田地!与重耳相识的数十载,让他认定了这是他介子推可以用尽一生,拿命来辅佐的明君。之后,他拔出了手中的配剑,剑中反射的光芒指向了他腿部的衣衫。
多亏了赵衰阻拦,重耳没有发作。事已至此,天不助人,非升斗小民之过。可是此时,他都没有爬上车辇之力了。
介子推过了好久才回来。他比离开的时候开心多了,虽然走的时候一瘸一拐。不过,他手里用一个破瓦片盛来了一块肉!
众人大喜,当务之急便让是让重耳服下了这块肉。
重耳气力恢复不少,“介子推,肉从何处来?”
“拾于一颗槐树下,想必是林间豺犬遗落。”
“那你腿上的血是怎么回事?”赵衰剥开了介子推残破的衣衫。众人大惊。
重耳当即扶介子推到车上,拜了三拜。“先生舍命救我,重耳定不忘大恩!”
介子推慌忙扶起重耳,“公子不可!臣子本分,何来恩情?”接着用他的余力握着重耳的手说:“只盼公子励精图治,早日强我晋国,壮我国民,子推心愿若此!”
“我定不负先生!”重耳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落魄,但是他更没想到上天会赐予他如此忠贤之臣。他不是被遗弃的那个人,而他已被消磨的斗志也瞬间燃起。众人又踏上去齐国之路。
叁 • 梦
重耳从梦中惊醒了。
“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死于中野。”
他在昨日得知了这首悬于城门的诗。一首让他瞬间想起介子推的诗。梦中他又忆起了那个人,搀扶他翻山越岭,在大殿之上为他据理力争,在饥寒交迫时割肉奉主。这一切,从即将消失的脑海深处又浮现了出来。而且,那么鲜活,那么逼真。
经过几年,他已让晋国成为中原霸主。攻曹伐卫,救宋服郑,盟践土,平子带,威名赫赫。可是自从入主绛都以来,他就淡忘了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介子推消失了。他手下能臣无数,也从未有人提及过介子推。他,也不曾想起过。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可是这首诗,让他一下子想起了他,当初那个割肉救主,拒绝恩赏的忠臣,当初一起同苦悲共患难的挚友。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他!”
介子推挑水回来了。
他和老母住在介休县绵山脚下的一个茅草屋内。屋后几亩薄田也让二人可以温饱。老母腿脚不便利,整日在家烧水洗衣做些杂活。也编些竹篓去集市里卖钱,不过出不了远门,都是介子推拿到集市去卖的。偶尔去清扫父亲的坟台,介子推也会背着老母同去。
半百有余的介子推至今独身一人。他花了小半辈子辅佐了一个他信赖的人。谢绝封赏的他至今也一无所有,连找说媒的钱都没有。可是介子推觉得这样很好。他终于可以花上另一个半辈子全心全意来报答娘亲的养育之恩了。
介子推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娘。
他辅佐了明君,晋国如今也如此强大,国民富足。他自己不贪富贵,性情高洁。可谓上不愧国,中不愧民,下不愧己。可是他不孝。他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流落国外,无法奉母。如今还只能给老母个勉强温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甚至去了身上的肉。他知道自己不孝。
可喜的是,他还有小半生来尽孝。
“介子推先生可在?”介子推刚把水倒进水缸,就听到门外一个人叫道。
介子推开了门:“有何事?”
“县令想请先生明日去府衙小坐,不知先生何意?”一个小吏拱手作揖。
先是一顿,很少有人上门找他。但是对于官衙,介子推早有说辞,“若是课税,上门索取便好,若犯刑法,我也束手就擒。无其他事,恕在下无理。”他并不想与朝堂有丝毫瓜葛。
“可这是国君的意思,先生可要慎重!”
“什么?”
介子推从没想过重耳还记得自己,他有些惊,似乎带着喜悦。但是转眼眉头便又露出哀伤。他已经和重耳没什么瓜葛了。于是嘴上强硬地说道“便是周天子来,我也不去!”遂把门关上了。
肆 • 火
重耳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介子推的家。介休县绵山脚下。一个十步见方的小院子套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茅草屋,门外一张桌子上堆满了竹条。可是这里没有一个人。
介休县令也吓得颤颤巍巍,没想到一个草民居然引得国君屈尊。
“他在什么地方?”望着空空如也的草庐,重耳喝道。
“这绵山脚下只先生一户居住,昨日小厮发现先生携老母搬离,往来驿站亦并无车马痕迹,先生想必是上了绵山。所以……”县令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了下去,“臣并不知道介先生如今何在……”
“什么?”重耳迷茫地看着这一座山,“你就这么不想让我找到你?”
竖头须一直不懂。一个不懂为官之道,一个自命清高的草莽之人,何以值得国君如此挂怀?
竖头须当然不会懂。他只知道找到这个人的话,自己一定会得到国君封赏。
“这有何难?”竖头须冷笑一声,“君上只需放一把火,三面皆放,只留一处。若是先生搬离了这山,烧了也就烧了……”竖头须一顿,“若是没搬,这火也可逼得先生下来,岂能劳烦君上亲自上山?”
“说的在理。”“对,竖头须说得对啊。”“言之有理。”群臣附和。
“来人,放火!”众人的鼓舞让重耳黯淡的眼中重新放出了光芒。
火一燃,便是三天三夜。重耳知道要烧很久,他愿意等。
这火像是近几年晋国称霸征伐的缩影,战火烧遍了中原,烧出了晋国的强大,国民富足。这一切,想必介子推有所耳闻吧。重耳充满希望地想着,他要重赏介子推,让介子推也来看看这盛世江山。
可是火就这么烧尽了。就像一场大雨也同时浇灭了重耳眼中的火光。他没有遇到他期望中的结果。
“搜山……”重耳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这句话的。
他不希望别人告诉他结果,他希望介子推真的已经搬走了。
“报告,南侧发现异样。”小吏不久传来报告。
重耳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来到那颗可憎的树下,这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树:
一颗烧的光秃的大柳树下蹲着两具烧焦的遗骸,上面冒着淡淡的烟霾,较大的那具紧紧抱着另一具,紧紧靠在树上。
是介子推和他的母亲。
重耳的眼泪先于他的喊叫从眼角滑落,他狂奔到树下,不顾国君的礼节和华丽的衣着,跪倒在遗骸面前,紧紧抱着那两具遗骸痛哭着。
“为什么!为什么!”想呐喊,可是声音已经沙哑无力,重耳的嘴里只能发出喃喃的声音。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了,弱冠之年,集市上与布衣介子推的第一次相识;胞弟即位,介子推拉着他狂奔出翟国都城逃命;五鹿县内,笑着跑来送他肉吃的介子推……
火会渐渐熄灭,泪也会慢慢流干。
介子推身后的柳树洞里,有一块布衣血书,这大概是介子推认为甚于生命的珍宝: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这是他送给重耳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