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侯喜反驳“我们不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子,人在我看来本来就是生来流动的。不改变,不足以称为活着。况且那些挣扎在底层污秽的穷人,难道也不能改变吗?”
小和尚说:“ 我不是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也许会想着改变吧,可这并不足以撼动我的观点。我想问你一句,改变了生存现状就是改变人生了吗?”
侯喜很生气,他一把揪住小和尚破口大骂:“我从来不相信宿命,可能小商贩谈及命运会让人觉得托大,但我仍然坚信没钱可以挣,有病可以医的道理,这是身为人之所以能够活下去的希望所在。”
小和尚彷徨不语。改变对于他来说绝对是让人失魂落魄的命题啊。
对话至此,二人一阵沉默,在这座城市灯火辉煌的夜市中渐行渐离。
他们走到了一处鸡汤铺子,有个老人露天持勺,当前一口大黑锅,锅底下噼里啪啦烧着柴火,鸡汤还未烧开,老人佝偻着腰凑近汤面专注嗅息着,身旁的小方桌放置各色调料,等待撒放。各色人等里外三层聚在摊边,叽叽喳喳,都在等待那一刻汤气扑鼻。
侯喜双手揣在袖里,碰了碰小和尚示意他停下“诶,你喝过鸡汤吗?”
“没有。”
“这家老头的鸡汤很淳正,你看周围那么多等着喝汤的,要不要来一碗?”
小和尚斜眼怨愤地说“我是和尚,和尚是不能荤腥的!”
侯喜搂着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摇了摇“形式主义害死人啊,有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整一碗也无妨,而且我想让你整的不是这碗鸡汤,是想让你知道打破常规是一种什么感觉。”
“可我想坚持下去,就算鸡汤很好喝,就算不喝鸡汤对修行没有用处,我就不喝,某些坚持不是因为规则的束缚,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打倒规则后的我,仍然是我,什么都想尝试,那不是勇者,而是莽夫。”小和尚嘴很硬,盯着老人勺子的眼睛却很直,汤就快烧开了。
侯喜啪啪啪鼓起了掌,忽然朝密集的人群大声叫号:“诸位父老乡亲,我旁边这位小师父也想喝老叶家的鸡汤。但他说和尚不能喝鸡汤,所以他让我问问大家,到底他能不能喝鸡汤。”
小和尚急急捂住侯喜的肉嘴。人群里听闻此话一阵调笑,众人都转头对小和尚说。
“鸡汤都不能喝,做什么和尚?”
“是啊,是啊,老叶家的鸡汤卖到子时一刻,喝汤的客人就没有断过,你不喝,有的是人要喝。”
“小和尚,我告诉你哈,从我小时候逛夜市老叶就在卖鸡汤,现在我都带着小孩来喝了,你说这味道地道不地道,喝一口吧,不碍事的,怕你以后再也不会尝到此等美味了。”
“做人不喝鸡汤,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老母鸡的精华全在汤里,喝下的是鸡汤,品到的是人生。”
小和尚被大娘,小青年,油腻中年的劝说弄得脸红,羞恼气急对侯喜吼道“你看你干的好事,古今这么久,居然出现了一个被人劝喝鸡汤的和尚。”
侯喜涎皮赖脸推着小和尚到已经烧开的鸡汤锅前“这么多百姓聚在一起等着喝这碗汤肯定是有理由的。你凭什么不喝。”
“对啊,你凭什么不喝,我们全家都喝呢。”
“老叶快给他整一碗,看完和尚喝鸡汤我还要回去呢,家里那个死鬼说今天晚上就回来了。”
“快喝快喝,今儿第一碗油最多的头汤我帮他把钱付了。”
“就是,再给他弄条腿,几片胸脯,看这小和尚病怏怏的就想起了我那大孙子,他假如当初不是犯事被处死,现在也有这般大了吧。”
众人对劝说小和尚喝鸡汤一事乐此不疲,起哄这从人群中让开一条道,等到小和尚被推到那口锅跟前时,烧汤的老人将一碗香气芬芳扑鼻的,油星点点面上飘着丝丝诱人鸡肉的热汤递给了他。
小和尚最终还是接过了那碗老叶家的鸡汤,土陶质碗里装满老叶一个半时辰精心熬制,老叶将汤递给小和尚后,继续抡起他那把长长的勺,舀出温柔浓汤,赠与天下人,以暖夜里同一种冷。
“干。”侯喜举碗齐眉,敬和尚。
“干。”众人手捧,要他先喝。
那他就先喝吧,小和尚心想无非就是一碗鸡汤,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全干了,众人拍手叫好。
汤很烫,一口干了喝不出什么味道,反倒肚里如同火烧,嘴中也被烫了几个泡,唇上裹了一层厚厚的鸡油。侯喜看着小和尚蹲在地上呼哈呼哈来回喘气给口里降温的样子,调笑讥讽地问:“感觉如何?”
小和尚没有搭话,食客们见他饮毕,也自顾自吹汤啜饮。这锅汤已经卖完了,老叶加了三只老母鸡,一桶清水到锅里,盖上盖子,加火烧开,准备着下一锅热气腾腾。
“我们这边的人,到了晚上不喝烧酒,不看花戏。最好的消遣就是来老叶这里买碗汤,这似乎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分割。喝饱汤后雄赳赳松松腰带回家睡觉,起床就是明媚的一天。这是我们的生活,而今天我想让你这个外来人一起融入进去。”侯喜蹲在小和尚旁边,滋溜喝着,目视远方。
“我体验过了,感觉不错。”小和尚玩一根捡来的狗尾巴草,继续说道:“糖葫芦很好吃,鸡汤太烫了,不过现在我也暖暖的,也许做一个平头老百姓真的很惬意吧,不会有那么多絮叨琐碎的烦恼在耳边盘旋。”
“老叶,好了没有!下一锅我可要头汤哦。”侯喜并没有立马回复小和尚,他站起身来抢在众人前面将碗给了老叶,就算是获得第一个排队预约的资格了。
老叶脸色黝黑,笑起来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脖子缠绕的汗巾足可以解释烧这么一大锅会耗费他多大的力气。老叶看起来很沉默,众人对鸡汤的夸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拿起汗巾擦了擦手上的汗,接过侯喜的碗,他说好。
然而大家可不乐意了。
“侯家小子,你懂不懂尊老爱幼!上一锅你是喝着了,我们娘俩可还搁这干冻着呢,不行,我不管,老叶你一定把头汤给我这刚回家的孩子,他在外地都想了这碗汤两年了。”
“死胖子你天天吃面不够,非过来抢汤喝,我们晚上本来要去你们那打打牙祭,结果还被小二拒在门外,说什么歇业整顿。有什么好整顿的,就那个老味道就行了,要是明儿去你那味道不对了,看我怎么整顿你。”
“李兄所言极是,味道嘛就是老的好,我看不如老叶和侯胖子联手,打造出一个鸡汤面,那我们全城街坊可就有口福了。”
“这个提议好,老叶都七八十的人了,整天不睡觉给我们烧汤也不是个事儿,总之他无儿女,你爸也过世,不如你就把他请回去养着,我们大家伙多来照顾照顾你生意,权且是给老叶添点养老了。”
老叶笑着摆了摆手,继续弯腰搅动着锅中物。侯喜逃离众人的围剿,捂住耳朵,跑到小和尚面前悄悄地说:“现在我什么都听不见咯,让他们说。”
小和尚看着这一幕静默良久,告诉侯喜:“你知道吗,我以前下山时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
“那现在呢。”
“多少觉得有点可爱吧。”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这碗鸡汤太烫,长驱直入,暖到人心窝。”
“那是,老叶的厨艺没得说”
小和尚想回去了,最后看了一眼熬汤的老人,他随时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微笑,这样的幸福由来是可以得知的,源于被众人需要,源于数十年只做一件事,源于专心致志造就的一丝不苟。这样的人无需改变,但他每时每刻都闪烁着对旧时侯说再见的光芒。
“其实刚才我想了想你说的话,也没错,老叶就是不需要改变的人啊。”侯喜在回程中怅然若失,好像小和尚说的不无道理。
“你说的也没错,人确实需要改变。”小和尚内心笃定,他具体不了解这句话的发因,人有时候会在一瞬间相通一些事,犹如醍醐灌顶,这或许和时间有关系,也或许跟阅历有关系,或许只是因为一碗鸡汤,总之到了某个节点,无需他人苦口婆心提醒,他已经原谅了,看开了,就像理解了信誓旦旦后的背信弃义,就像释然了故人轻轻的离去。。
他不经意间想起了下山遇到的老乞丐,属于他的那种梦想真的很搞笑啊,也不知道他到底现在去了哪里,是否当上了威风凛凛的头目。假如有缘再次于深夜相见,他要请他喝一碗老叶家的鸡汤。很烫,不浓稠,却足以慰藉风尘的凉意。
谈笑间已至店外,临门前侯喜打趣问道:“你猜你师父在干什么。”
小和尚摇头不知,推开了门。
屋内的景象着实令人错愕,玮娘抱着饮干的酒罐,脸色酡红,目光迷离。翘起兰花指唱着不知名艳曲,她看见侯喜回来后一下跃进侯喜怀中,口中含糊的念叨着相公,相公。
侯喜像一干僵直的木头,又觉得乳燕入怀自在极了,一声相公叫得他心都快化了:“娘子,你喝醉了,我带你去房间休息吧。”
玮娘嘴角微翘,用前所未有的娇憨腔调温柔地说:“都听你的。”
侯喜仿若被电击似的打了个激灵,环抱玮娘哒哒哒上了二楼,不忘给小和尚递来激动的眼神。
“这胖子,居然能这么灵活。”小和尚摇头苦笑,更让他惊诧的是已经趴在桌上醉倒了的师父,老和尚长得不赖,睡梦中的他慈眉善目,一副和尚标准的长相。
“原来你也犯戒了啊。”小和尚拿起残余的酒杯,靠在老和尚背上,面对深秋里清冷的月光,尝试着泯了一口,酒太辣。
“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就算很久没喝过了,也该清楚度在哪里,身为师父还喝得不省人事,徒弟丢了怎么办?”他对着打酒鼾的老和尚自言自语。
小和尚细细打量着他,老和尚的眉很端正,又平又直,但不算浓密,眉头有几根倒竖,应该是皱眉过于频繁的缘故,眉心也有了深深的几道川字纹路。你在烦恼什么啊,小和尚心中困惑,他继续喝一口酒,想知道古往今来那么多人究竟因何而醉。这种思量的层次太高,理所应当是小和尚想不通的。
想不通那就睡觉吧,他在店里给师父找来一床棉被,搭在他的身上,在他耳边说了句:“师父晚安,今天侯喜带我去喝鸡汤了,那玩意儿真的很好喝。”
小和尚把椅子搬到一块,架起一个简陋的床,就近躺在了师父身旁,渐渐入睡的时候,他无意识地笑了。
“为什么有种很满足很安适的感觉呀。”他问着自己,然后便在无端欣喜的感觉里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老和尚轻轻伸了下腰,目光清明炯炯, 将被子塞到小和尚的腋下后爱怜地摸着他的光头,“傻小子,我以前和现在都很能喝的。”
“那我们就走了,有缘再见。”次日一早,老和尚谢绝了侯喜送行的请求,这样说道。
“真的不再住几天吗,我准备把老叶接到店里,就按街坊们说的,弄出一款鸡汤面来,好歹尝一下再走嘛。”侯喜拖住小和尚,不想让他走。
“是啊,我还想做些活动刺激刺激生意,比如吃面条酒水买一送一,单消费酒水到二两银子还送一碗面条抵用券。你们正好留下来给我参谋一下呀。”玮娘也是不舍地看着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