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人怦然的晚风中,脚踏热浪/成都所有的心事,那一刻都凝神屏息/跟你喝过冰粉儿的每处,从此都自带旋律。
——王三三深情题于玉林西路
立秋前一个躲无可躲的成姆斯特丹深夜酒局上,成都本地朋友突然提出想出去转转。
据我所知,成都早晚温差不大,自7月份气象台发布了历史上首个高温黄色预警以来,这个“来了就不想走……路的地方”,晚上应该也没谁愿意走到空调控制不了的大街上。
可我偏偏还是被这位朋友带着走街串巷——“桑拿”天中从宽窄巷子一直弯弯绕绕走到了奎星楼街。
最后在一整排餐馆中间,她指着其中一家串串店,说这里有冰粉。
嗯。四川冰粉。
冰粉原本是这里历史悠久的消暑小吃,制作的原料简单,成本低廉。
状如无色果冻,佐以浓淡合适的糖水和山楂葡萄干花生碎等,不过分的甜;一大勺碎冰给它注入内力,不刺激的凉。
尽管现实中,在夏夜的蒸笼天,成都街头的串串店都开始用A4纸简单粗暴地印上“冰粉”“凉糕”等字样,贴到店门口。
告知大众本店现已多出一个食用门类,正适合你们饭后来点,对着空调多蹭十分钟,免得和老板彼此尴尬,不谢。
然而,冰粉对我这位朋友的意义绝不是如此,对大多数本地人也绝非如此。
“冰粉怎么可能仅仅是餐后甜点,”她认真地对我说,“吃过虎皮海椒这道菜吗?虎皮海椒里面青椒怎么可能只是调味料?”
从成都主城区驾车到40公里外的新津县,就为在复兴街临时花鸟市场来一碗真正地道的冰粉。
四川人吃东西,靠的不是饿,是馋。
在这块诞生了无数风靡世界美食的富庶之地,本地人的饮食早就先外地人一步完成了消费升级。
世界上大概也少有地方可以把甜品都做成街头的“鬼饮食”,那种深夜回家,天干物燥,就在街边小推车旁一饮而尽的冰爽绵长。
话说,坐在那家还未打烊的串串店里,我用目光迎接晶莹剔透的冰粉上桌,一口冰爽顺滑,一口甘甜解腻。
我不禁赞叹一句:“牛逼!”,暴露出长期在北京生活习得的一口北方口音。
没想到朋友听后立刻露出了“连这个冰粉你都觉得好吃”的表情,脸上满满都是对没见过四川料理的异国食客的怜悯。
我隐隐约约察觉到这种怜悯,来自一种只有四川人才理解的美食鄙视链。
这种鄙视链一路向上,直指冰粉的口舌快感巅峰。
在冰粉外行看来,冰粉之妙,在于它提供的一种模糊的可能性。
外行很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有机会知道褪去糖水的它本身究竟是什么味道,甚至冰粉本身是什么味道对他们都不重要。
在他们看来,冰粉本身只是负责这道甜品的触觉,像一种介质,把冰的沁凉、糖的甘甜、果的爽滑裹挟在一起。
就像20岁的你第一次来到大学门外堕落街里的廉价酒吧,你要了一杯20块的长岛冰茶。
你在乎只是廉价的酒精,根本尝不出来基酒到底是牛栏山二锅头还是斯米诺夫伏特加。
如果你对四川冰粉的理解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还是too young了。
基于外地食客的这种误解,近年来成都市面上出现了冰粉里加芋圆、椰果、炼乳、芒果等各种奇怪组合喧宾夺主。
啊喂,你们把冰粉当作杨枝甘露良心不会痛吗?
一碗本地人眼里的合格冰粉,一定会有高贵的气泡,还有一些非常轻微的絮状悬浮物。
你会发现它竟然是略酸的,口感绵厚,带着友好的顿感,像年幼的果冻——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成都人总说,“手搓”对于冰粉的无可取代。
这个“手搓”,指的是用干净手帕或纱布把冰粉原料“冰粉籽籽”包住,放到适量的凉白开里反复揉搓,等滑溜溜的液体充盈于其中。
取出手帕包后,再加一点石灰水之类,待它凝固,原料天然、手工精制,出身高贵、隔夜即化的冰粉就可以出街了。
这个过程充满了慢的哲学和快的韵味,配料更是不明觉厉的简约又考究——花生瓜子要酥要脆不能受潮,山楂片葡萄干橙皮糖醪糟放入后,糖水还在舒适的甜度里。
外地人吃的那些冰粉,99%都是用粉剂兑出来的无味布丁。每一勺下去后光滑紧实的切面,都是冰粉界的耻辱。
任凭你调出菠萝味、草莓味、薄荷味、苹果味,它都不是属于过往时光里夏天的味道和触感。
离开成都前,我又缠着朋友带着我又去了一家冰粉店。
这次是一个不起眼却人声鼎沸的老牌冰粉专门店,坐着塑料凳子的年轻人们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舀着冰粉,两个外卖小哥在店门口不停地催促着忙到昏头转向的店家。
作为不懂冰粉之美的外地人,我的来临引起了食客和店家的侧目:
他们早已在成都街头这个小小的冰粉宇宙中划定好了各自位置,任何陌生访客来临,在他们看来都是改天逆命的扰动。
刚吃两口,又有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人操着北方口音,微微踮起脚尖礼貌地穿过坐着小板凳的众食客,看着挂在墙上的菜单。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请问老板,这个冰粉和凉糕有什么区别啊?”
老板竟然在众目睽睽中,对发问者翻了个白眼。
“在成都,没有吃冰粉,就不算过夏天”,朋友说。
我问,“而且必须手搓,不然不配做成都夏天的刚需吗 ?”
她想了想,对我说,她现在词汇特别匮乏,情感粒度也钝拙了。
并不能找到准确形容幼年时夏日傍晚随家人散步到冰粉摊时幸福的词汇,以及如何总结早恋约会时下冰粉的那些悄悄话。
人到中年,一勺冰粉颤颤巍巍滑下了喉咙,留下一点凉意,只觉得,世上再难有这么虚幻又真实的可以大口大口吞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