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进城

              妈妈进城          2018/2/26            星期一             阴有小雨

      前些年,妈妈执拗不住二弟的极力邀请勉强去了趟新疆,她说来去都是坐飞机,处处都是人流,大城市的生活她过不惯,上下电梯,上坐式便器都成了她的大困难,所以在大城市里生活她心烦心躁。自打那一次折腾以后老人家最终得了个结论,哪儿都不到自己的老家老窝,哪里都不如大山里清闲。

     当老人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她便给我们召开了一次紧急家庭会议,中心议题就是不让我们再用孝心为诱饵接她过城里生活,山里多好,空气是清新的,阳光是明媚的,屋子里出来是院子,院子里出去是邻居,从没有走错过,也从没感到憋屈过,农忙时种点庄稼,农闲时唱首灯曲,拉拉家常,再没有比这更滋润的生活,再没有比这更天堂般的享受。一句话,打死都不去城里,谁接她进城她跟谁急,谁接她进城就是诚心跟她作对。我们都很听话,谁也没有接她进城生活的意思,逢年过节我们都乖乖地急急往老家赶,陪娘在农村过节过年那才是最大的孝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2017年的阴历腊月13,天降大雪,娘乘车回家时突发车祸,她坐的小车和对面来的大面包发生碰撞,据说她由于怕晕车所以坐在副驾上,手里正好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突如其来的击打让手机直接切割开了她的下嘴唇,巨大的力量又传递进去,将仅有的六颗门牙全部推进口腔不说还齐根折断。当时就血流如注,剧痛难忍。事发当时,父母都没有惊动我们,只是在村医哪儿做了简单的缝合与处理,但那下颚部分已经臃肿,很是突出,远看近看都像是古猿人。

     就这样雪还在下,父母也没有通知我们,总以为已经没事,到第二天臃肿更加厉害,疼痛更是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牙齿也没有归位,妈妈才不得已坐上进城的班车,到了地区医院的口腔科,口腔科没有床位,不得已就住在外科七楼。然后是上上下下的检查,拍片,最后又拆线,将里面的坏肉清除干净了又里三层外三层地重新缝合。

        我还在学校里补课,待到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妈的情绪已经基本稳定,看见我来,便止不住哭泣了起来,仿佛有好多的委屈:

       “也是我的磨难,眼看都到家了,总以为这下平安了,准备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谁曾想前面下来了一个“烧料子”,也不减速,“咚”一下就把我撞成这样了……城里有多复杂,医院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老也老了原本就想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享几年清福,谁曾想……”妈妈不住地叹气,不停地唠叨,我们都怕影响她的伤口,但是劝又劝不住。

     两天过了,下颚部分的臃肿逐渐散去,疼痛也大大好转,可是牙的问题却一直无法解决,去问医生,得来的消息是先住一月,再看有没有奇迹出现,看牙能不能自动恢复,否则别无他法,只有全部拔掉。恰巧二弟得到了消息,他及时联系了西安西京医院,并连夜坐飞机从新疆下来,我们弟兄三便又把娘折腾到了西安。

   说要转院,娘是极力反对的,她说她死也不去西安,大不了将牙全部拔掉,安副假牙照样美观,照样可以咀嚼东西,还说某某人全口都是假牙,还不是苹果都大口大口地吃。但我们的孝心还是打动了她老人家,她最终还是服从了我们。于是我们先是开车从武都到广元,然后从广元倒高铁赴西安,记得上车站电梯的时候,娘就很紧张,怕弄丢了她,不时地转过身来看我们,其实我们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眼看到了上车的点,可娘硬是要在车站上厕所,我们一再解释说高铁上有厕所,但她说她上不习惯。后来上了车,看着满地儿陌生的面孔,她就很是不安,她硬要我们坐在她的旁边,这样她才觉得安全。

     好不容易高铁到了西安北站。下了车以后又是上电梯,过地道。由于人多,我们左右扶着娘,但是娘依然走不惯那光滑的水泥地面,动不动就打趔趄,再看娘更是满目的委屈与无奈。西安北站距离西京医院还有好长距离,买张地铁图一看,先要坐十几站的2号线,再坐三站的一号线。这一切都是在地下进行,娘更是满脸的不情愿,地铁上的人多,没有座位,我们只好让她坐在随行的包上,为了打消娘的不安全感,我们像门神一样围站在娘的周围。

好不容易来到了地上,娘好像心理才稍安,在娘心里大城市的地下交通就如地狱一般,虽然繁华却不是她喜欢的地方。到了西京医院已是晚上六点,大夫已经下班,只好先找个旅店住下。旅店很高,在20层处,这又让娘犯难,那么高有点晕,有点悬,但是没法,还得将就。现代化的都市旅馆处处是地毯,床铺的比棉花都软,这又让她不习惯,走路怕把人家的地毯弄脏了,睡觉又说床单太滑,怕掉下来,又太软,躺下去人就找不见了。反正死活睡不着,最后只好在有靠背的椅子上将就了一夜。第二天娘很早就醒来,开始述说我们弟兄三的鼾声,说老二的鼾声最大,老三的小点,我是老大,鼾声很不均匀,一会儿好似已经被完全噎住,娘正要叫醒我,可我又峰回路转透过来了……

 那时还是早上五点,于是我们就兵分三路,一路去医院挂号,一路陪娘起居,吃早点,一路办理退房手续(心想以后就会住院,没必要租旅馆了)。娘的牙不好,只好吃点米汤之类的流食,由于想着要检查,所以需要及时漱口。娘的漱口幅度太大,当时就恶心走了几位客人,导致饭店老板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娘不懂事难道我们也不懂事吗?此后我们就多了个经验,凡是漱口都到外面的下水道口。

娘没坐过垂直电梯,所以很是小心,每每上电梯前都要瞅一下我们在不在,一次没看见身后的我,便又飞速从电梯门出来,差点被门缝卡住。由于紧张,娘总是上厕所,每到一个楼层,先要关注好厕所的位置,我们知道娘的苦楚,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各样的检查单都出来了,大夫说六颗牙已经全部错位不说还全部断裂,已经没了修复的可能,只好全部拔掉,二弟心不甘,好说歹说才说可以试着保守治疗。需要一副支架,费用逾万年,不过还不能保证能够全好,不是钱的事儿,我们也就巴不得,哪怕有一点儿希望也不放过。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娘进手术室之前又上了几一次厕所,也是立坐不安,紧张得手不停地颤,其实她已经很害怕疼痛,娘一生只做过一次手术,就是计划生育,50多岁的时候B超出来了一个卵巢囊肿,大夫要做手术,娘极力反对,她说她马上就要干了,可以不挨那一刀了,最终也就没做,也没什么事。可这次不行,躲避是不行的了,要紧八面她也要学回刘胡兰,三个儿子不远千里来陪她治病,她怎好就那么逃跑呢?娘进去了,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我们都为娘捏了一把汗,娘的面色更是让我们不安……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动静,半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我们时而坐下,时而踱步,时而看墙上的墙报,时而上厕所,2个半小时以后,手术室才有了动静,才有了护士出出进进的脚步声,然后大夫也出来了,娘也出来了。娘是走出来的,趔趄得不能走路,我们赶忙上前扶住。娘更是将痛苦流露在脸上,我们都知道娘一定受大罪了,娘不是关羽,不会在刀子面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只是普普通通中国农家妇女中的一员,她会疼痛,再说麻药也并不是万能止疼药,后来娘说,她只感觉到大夫好像用了锤子钉子之类的东西,那些可怕的大夫几乎将她的口腔给钉了个遍。

手术结束,大夫交代术后注意事项:手术还不算成功,第二天可以回家,年过完初八又要来复诊,同时要将牙神经切断。我们只有按照大夫的安排办,可娘却是旧愁添新恨,她的孽缘竟然还没有完,年过后还要来趟这很是恐怖的大都市。

一样的路子我们只是逆向又复制了一遍:坐地铁,等高铁,转火车,终于在离开陇南后的第三天又出现在陇南。在陇南武都歇了一晚,第二天娘就风急火燎地去了山里。然后在山里过了个没牙年,吃了几回泡馍,喝了几回米汤,正月初六说到就到。娘本来都不打算再进城了,可大夫那边说得严重,弄不好会前功尽弃,所以她就又鼓足了最后一把劲于初六跟随三弟出发了,可以想象又是坐汽车,倒火车,上下地铁,穿越隧道。我们都打电话不住地关注,谁知不久消息就来了:娘的嘴张不开,根本没法继续手术,需要先练习一段时间的张嘴,待到效果理想时再来——估计娘的心已经碎了。不得已她又坐地铁,辗转高铁,又上火车。再次回到陇南已是夜里11点,我在车站接娘,娘已经没有了语言。

第二天娘又急急地回乡下了,又躲进了她的安乐窝,但她毕竟不得清闲,一辈子连小城都不喜欢进的娘没想到古稀之年三进大城,西安古城,13朝古都,是人们做梦也向往的天国之地,可天国只是别人的天国,与娘又有什么丝毫的瓜葛呢?三进古城也许将成为娘永久的痛,也许第三次进去她会健康地出来,可是心灵之痛又有谁会抚平呢?真怕善良并劳苦一生的娘会因此而想不开,从而落下更大的病根,只怕到时候连山里也待不住了,只好待在地下,难道娘真的是匆匆为了我们弟兄三而来,如今我们都相继成人,而她却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吗?

妈妈进城,将是她难解的疙瘩,难解的心结,娘心里的金城绝对不是那么繁华而又伟大。尽快结束这可怕的进城之旅吧,因为娘的幸福不在城里,而在山里,天下的儿女们你们晓得嘛?

  2018年的早间,娘有了三进大城市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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