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入夜,凉,一向冷清的环城西路热烈起来,亭间谈心,散步纳凉,广场热舞……在那一截古城墙的庇佑下,环城西路歌舞升平。
越过马路,走进住院部,踩着影影绰绰的灯光,一颗心莫名沉了下去。没有人喜欢这个地方,但又有谁,能逃离它?
在15病区那条幽长的走廊尽头,我们找到了37床!
病房里共有六个床铺,空了三个,铺上的被子整整齐齐,被封上了“已消毒”的字样,这让我一阵猜想,又一阵不寒而栗。念及生死,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37床,是先生的二伯,血亲关系虽近,但平素来往很稀。遇上大事,才会走动。就如今日!
二伯微闭双眼,嘴巴微张,两颊深凹,鼻孔揷着氧气。如果不是偶尔嘴角有一丝丝抖动,与一个死人无异了。
细雨纷飞的清明小长假最后一天,值班的我驱车赶赴乡下,送别撒手离去的二伯母——二伯糖尿病发,二伯母陪床,没曾想从床上栽了下来,就此意外辞世。
葬礼上二伯面如死灰,食难下咽,令我很长时间都不能忘记。
时隔一个多月,我又见到他了,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这样的频次,十五年来绝无仅有!
二伯的儿子文军,华发早生,一脸疲惫,轻声招呼着我们坐下。先生依言就近坐在一张陪床椅上,我还是站着。那股难闻的消毒水味道,在鼻间挥之不去。
我很想赶紧离开。但我还是站着。
听文军一声叹息。
是胰腺癌,晚期!发现了一个半月,医生不肯开刀,建议保守治疗。家属实在要求开刀,只能转院!
我和阿姐商量过了,不折腾了,好好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想吃啥,想干啥,都依他。
前天晚上想吃菜馒头,阿姐兜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带回一块糕——实在是太晚了,馒头店早关门了!
今早要读报,让我去买,才五点,哪里去买报?跑了两个点,后来到跨塘桥那边才买到,回来放在床头,没看,掉到地上,不一会儿,保洁阿姨清理掉了。
陪夜也磨人的,一晚也就睡个一二小时,医生说随时有可能,得时时看着。白天阿姐看护,夜里我陪。
困?当然困,再困也要撑着啊,一直忙工作,忙子女,父母面上,反倒是……,唉,到现在就只能做这些了。
打开话匣,文军一时收不大住,似倾诉,似愧疚。这种情形下,我只须倾听便可。
左边邻床一直静卧的白眉老者突然呼的一声坐了起来,直直地看着我,用手指戳戳我背后,似乎要我帮忙拿什么东西。我转身看,没发现什么,回过头,一脸茫然。老者有点急了,脸色开始泛红。指指我,指指先生,又指指先生身边的躺椅。我恍然大悟,赶紧坐了下来。老者这才满意地躺下了。
许是病房久无客访太过寂静,老人反而难以入眠。我们的叨扰,我们的低语,恰似一曲催眠,老者很快睡着并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白眉一掀一掀的。
右边靠门的那位酷似杨振宁的病友,身着大裤衩,骨瘦如柴,眼神缥缈,穿过我们,投射在病房的哪个角落,自始至终,一动不动,一言未发。
文军介绍说:这两个病友,好来头,一个九十多,离休老干部,全劳保的,可惜子女不在了,孙辈好久没来了;另一个,儿子是高官,可惜在外地。
……
讲着讲着,文军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我和先生赶紧告辞。这令人窒息的病房,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呆。
临出门时,先生塞了一个信封给他。而我弯腰,对着靠门病床的那个活动把手重重拍了一下,鲜血四溅。
那只万恶的蚊子,咬我不止一口。
这一拍,虽脏了手,也算是我对三位病者的心意了。
走出重重楼影,我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环城西路,人潮依旧,歌舞依旧。
抬头看,上弦月,月色冷清。
明天,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