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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声桌旁方寸,自有一番天地”
2004年,德云社相声大会,一个半人高的小孩,脑后扎着长生辫,怯生生地上了台。
观众正诧异着,三弦一响,小孩神色一凛,张口便唱,把一段太平歌词唱得字正腔圆,韵味十足。观众们边吃惊边叫好:好一个后生,老天爷给副好嗓子!
小孩13岁,叫张云雷,师承郭德纲。
那时他刚拜师两年,跟着师父学太平歌词,学评戏。太平歌词不好学不好唱,想出功夫不容易,再加上师父严厉,365天不分寒暑,每天未闻鸡鸣,他已经洗了脸出院练早功。
天还未亮,小家伙睡眼惺忪。星光洒在脸上,却全叫他一个哈欠吞进肚去。
张云雷嗓子好,生的又俊俏,在德云社很得人心。人们瞧见他脑后长生辫跳来跳去,就管他叫“小辫儿”,显得亲昵。
他在台下甩着长生辫乱跑的时候,德云社正在腾飞的跑道上加速。全北京的哥车里都是德云社,到了晚上夜班换白班,开夜车的师傅对白天的师傅说,你车钥匙别拔,让我听完这段郭德纲。
戏子想成角,天经地义。德云社人来人往,台上台下纷繁复杂。二胡三弦嘈嘈切切间,一声惊堂木,敲碎几人清梦。
但张云雷还不懂这些,他不喜欢唱太平歌词,觉得那些东西难学又拗口。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总说观众比天大,感觉观众喜不喜欢自己也没什么所谓。他愿意和师父对着干,师父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让他干的他偏不干。
师父气坏了,拿小竹鞭抽他屁股,罚他蹲在墙角背《八扇屏》。他边哭边背,鼻涕眼泪全抹在了大褂上。
张云雷14岁那年,嗓子“倒仓”,青春期发育,没法再唱了。心气是娃娃腿童子功练出来的,年幼学艺吃苦,心里委屈,本来不自觉的就对舞台有点抵触。再加上嗓子唱不了了,逃避对他来说显然是最舒适的那条路。
他选择退出德云社,一去就是六年。
这六年他回到天津,早早辍学的孩子无法再进行文化课的求学,又不甘心在家里耗着,于是他跑出去到处打工。
离开后台刚进入社会看什么都新鲜,抽烟喝酒烫头,在台球厅给人摆球,去理发店当学徒,食品店卖小面包。
这六年正是大陆音乐媒体蓬勃发展的六年,从CD到MP3,爱唱歌的张云雷把各种风格的流行歌曲稔熟于心;
这六年是年轻人最机敏的六年,小辫儿在市井基层各行各业中看形形色色的人,交形形色色的朋友,虽然平淡但足够自由;
这六年是财务受限的六年,小男孩慢慢长成小伙子,发现了继续打工混日子不是长久之计,他想要的他喜欢的生活,需要他很努力才能获得;
这六年也是他消化家人的期望的六年,儿时他不理解获得观众的喜爱有多么不易,跳出来之后他才明白了长辈的逆耳忠言,良药苦口。
六年间,辗转流离,品尝世间滋味。回头才发现,相声桌旁方寸,自有一番天地。
姐姐找到他,问,要不回来?
他一把抱住姐姐,泣不成声。
2011年,张云雷决定和年少那个叛逆的自己和解。他回归了德云社,并在师父的相声专场中登台。
“好像重新活了一遍。”
太长时间没登台,好多东西都得重新往起捡。刚回来的他,青涩害羞胆怯。师兄弟都已经独当一面,他更没办法把光辉的过往当作盾牌,挡在技艺生疏的自己面前。
于是他把后台当成家住,从头开始一点一滴地往身上学。台上中规中矩下场干净利落,积累经验的同时,兼顾对传统与流行的思考。
2014年,他重新选择了一个年轻的搭档,从此步入了一言难尽的蜕变。回归后前三年每天水滴石穿地磨砺,已经慢慢洗去了小伙子的生涩干瘪。
往后两年,放飞自我的小辫儿把学和唱的段子说出了自己的特色,用独特的外形台风让人记住。回归的五年里,太平歌词老艺术家把童子功捡了起来,甚至勇敢地跨过了心里最难过的一关,他开始学京剧唱段,开始作为嘉宾上德云社参加的各种综艺,“唱得好”的标签牢牢贴在脑门上。
与众不同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他带着点邪气的舞台风格,配上他那张清秀的书生相貌,有观众问:德云社什么时候培养了个练习生?
粉丝渐渐多了起来。
2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
2016年,张云雷搭档杨九郎参加《笑傲江湖》,小辫儿第一次以主角的身份参加比赛。后台杨九郎问张云雷没问题吧,张云雷一边笑着说没问题,一边攥着拳头,把指甲抠进肉里。
舞台亮亮堂堂,显得张云雷越发俊俏。虽然久疏战阵稍显拘谨,但说的是正经相声,有里有面。一段活计使完,台下观众掌声如潮,大姑娘看着他两眼放光。
他松了口气。
但命运是如此波谲云诡,同年8月,录完节目不久,张云雷和朋友喝完酒,拎着行李往车站送。那天风大,迎风打了两个酒嗝却又被倒灌了回去,醉意更甚。他一个不小心,跌下了10米高的站台。
火速送往医院,医生一检查,基本上浑身上下能断的地方都断了。推进手术室,医生看着外面一众亲友欲言又止,叹口气说,做好最坏的打算。
手术做了10个小时,从手术室推出来直接进ICU,没脱离生命危险。
所幸吉人自有天相,命保住了,下半生也不至于残废。但疼痛真切,在身上的108块钢板面前,所有低于死亡的恐惧,都可以忽略不计。
搭档杨九郎发微博:“活着就好”。
张云雷慢慢养伤。他问师父,如果我下半辈子得在轮椅上过,不能再上舞台了,那怎么办?
郭德纲浓眉一竖,不怒自威:“不能说相声了我就教你说书,坐着也让你呆在舞台上。”
张云雷笑了,他想起自己拜师学艺时,师父在京城还没立住脚。他饿了,问师父要吃的。师父浑身翻遍,找出5块钱,给他买了两个鸡腿。他吃得满嘴是油,师父在旁边笑着看。
2017年一月,张云雷被轮椅推上台,袖口里隐约能看见手臂缠的纱布。他说了一段《歪唱太平歌词》,站起来说的。
粉丝热情,张云雷多次返场。返场时候他把自己受伤的经历编排成包袱说,说自己是十米无水跳台冠军。他在台上边说边笑,粉丝们在台下边听边哭。
舞台上的嬉笑怒骂,尽都是生活里的酸甜苦辣。
张云雷原来的舞台风格是坏里带着点邪气,主打骚腐。社会上走马观花,作品里难免有些烟火气。
受伤回来,不一样了。
苏州场的《汾河湾》,他随手折枝玫瑰插在鬓角,手挥团扇半遮面,学那柳银环,他只管人面桃花相映红,一坐一立,步步生娇,唯妙唯俏。
济南场的《乾坤袋》,圆美流转自风雅,直工直令又挚挚诚诚,一招一式温润如玉,自有一番君子气派。
他就那么干净、明媚、俏皮、潇洒和风流,温柔敦厚又萧肃清俊。潮服穿在身上,长衫穿在心里。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
上天给了他一场醉得糊里糊涂的劫难,他醒后就突然顿悟,他要坚守的不是别人,而是心中的那个小小辫儿,返璞归真。
于是他伴着三弦,开口便唱。
姑娘笑声轻快,弦曲悠远绵长,时光兜兜转转,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在台上怯生生唱太平歌词的小男孩。人生的大起大落,终在舞台上回到了原点。
3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
2018年德云社封箱,张云雷唱《探清水河》,他第一句刚收腔,台下上千位90后姑娘接着大合唱,字是字曲是曲。一曲唱罢,回音袅袅,台上给台下鼓掌。
同年10月,德云社张云雷专场,张云雷唱评剧名家新凤霞的《乾坤袋》,台下90后95后“小将唐狡饮酒过量,他顺手签袖放轻狂”,不知道的以为这些姑娘全是票友。
郭德纲笑:捧张云雷不容易,还得记词。
张云雷火了以后,很多人看不惯,说他就凭一张俊俏模样。还有媒体批评他是流量明星,作践传统艺术,不伦不类。
其实真精明的演员明白,长相是舞台上留住观众能耐里最不值一提的一样。
曲艺行业,沽名钓誉尸位素餐者不胜枚举。但真正被观众热爱被舞台记住的演员,一定有真功夫傍身,敢于赤脚走天下。
这叫角儿。
微博粉丝突破200万,张云雷诚惶诚恐。加专场回馈粉丝,再唱《探清水河》。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
回应他的是台下澎湃的欢呼。粉丝们手里的荧光棒,挥成一片浩渺的星海。
尘封的日子呼啸重来,恍惚中有高亢歌声,也有某年某月某个下午,折扇旁边笔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