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云云,最质朴,最本初,最平静,最终极也最哲学;同时又最令人唏嘘不已。多少滋味,尽在不言中。自清朝以来,就有“开口不言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之说,故有曰:“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书中所写的一批青年男女,尽管生活境遇和理想追求各不相同,因而他们的爱与恨,痛苦与欢乐,自然也各不一样。但是,他们最后都没有能逃脱悲剧的命运。对此,曹雪芹不尽为之深深叹息,而且更是引导读者与他一起思考探索:探索人生的价值,探索人生的意义。
林黛玉用血和泪讲述了一个悲惨动人的爱情故事,她不惜以死来进行最后的抗争。林黛玉的性格中渗透着中国历代优秀知识分子的完美情操和崇高境界,她独特的气质和神韵散发着永久的芳香。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好一个情感化的诗魂!她的现实性格聪慧伶俐,由于寄人篱下,有时显得尖刻。另一方面,正因为她是“诗化”的,她的聪慧和才能,也突出表现在文艺方面。在诗意的生涯中,和宝玉彼此以纯净的“情”来浇灌对方,便是她的人生理想。“为伊消得人憔悴”,作为小说中人生之美的最高寄托,黛玉是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也恰好象征美在现实环境中的病态与脆弱。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曲诗中之诗葬花吟,基调低沉,情绪颓伤,谱出了黛玉身处逆境的痛苦,控诉了黑暗势力对自己的迫害,表达了黛玉对光明的渴望与追求,以及对黑暗现实黑暗势力的抗争与无奈。“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泥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叹青春之易逝,哀人生之须臾,悲世事之无常,惧己身之非有。这是真诚的慨叹,却又是普遍的呻吟。
她孤高傲世,鄙薄功名;嗜诗如命,曲高和寡而又兼具灵性与才情。而那从她双眸中点滴而出的泪,正是这灵性与才情的最佳代表。“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眼泪即是至情,林黛玉是贾宝玉的唯一“知音”,或更精确一点,是宝玉的唯一“知哀”。泪,是情感的负载,抒情的假代,而不是实在的记录。它是感情的一种幻化的表现而不是真实存在。“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多情儿女的无端泪水,无端洒泪端端泪,有句常悲句句悲。为泪而生,泪尽而逝。她是在一种清秋的气息中死去的,甚至将死作为归宿,有视死如归之气概。一部长歌送群芳,《秋霜风雨》谁与争。无可奈何的秋,无可奈何的满腔悲愁。叹青春之易逝,深沉而哀怨。“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喻离愁遍及人间,领略秋意与人生,领略历史与古今。黛玉是浸透着秋气的清冷诗魂,不是隆冬,不应凛冽,而是伤感。悲秋,拟文人之惨烈。
千年牢笼困才女,红颜命薄古今同。一组《五美吟》,更道出了黛玉心中那千丝万缕的柔情。“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以西施自况,悲哀自己红颜薄命。“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以虞姬的忠贞,寄托自己正直倔强的思想品格。“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化工。”在为昭君鸣不平的同时也透露出她同病相怜式的同情。“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妖娆。”歌颂敢于反抗的精神。第五首《红拂》,陈词慷慨,磅礴有力,述出了黛玉不甘屈服于环境的束缚,大胆追求自由和美好理想的强烈愿望。
然而,极具诗意与才情的她,也会有心生妒意的时候。望见那“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玉相配,她一面奚落挖苦一面黯自忧伤……
没有人能够阻止真正的才能奔赴命定的归宿。透过黛玉的悲凉,其实她胸怀着对整个世界,以至对宇宙的一种空灵意识,对万物易逝的无奈悲凉。梦久须醒醒续梦,诗深见史史笺诗。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玉的故事贯穿始终。金玉良缘的合理性、天成性一直威胁着宝黛的苦苦相爱与相知。光阴荏苒,花开没有几时便又花落,正如人的青春少年之短促难驻,特别是女孩子的青春红颜更易衰落。当然,这种时间的无情流逝后面还包含着对于个体生命来说不可避免的悲惨死亡的结束。时间的流逝使人长大,长大却也意味着青春的失落,意味着青春时代的好友各奔东西。普希金诗云:“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青春时代的好友。”
你我大致也是林黛玉,你我的脖子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女性买个项链,也远没有这些名堂。我们生下来,没有玉,没有金,没有篆字灵符,只有一双手,一颗心,一种未必能够实现的愿望,一腔眼泪。然后,噙着泪,焦着心,忙碌与慨叹着自己的一生。我们胜过林黛玉的地方当然多多,我们未欠泪债,所以,我们还会常常含着微笑,至少可以自嘲这个一无所有。
“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中,人的欲望似乎永也达不到边,“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稍一不留神,我们皆会陷入名利的泥淖,成为纸醉金迷中的纵欲者,以致犹同《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一般,陷入对金钱的绝对崇拜中。然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至多时眼闭了。”人生的枯荣,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而且就像春云秋叶一般,只在转瞬之间。“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追名逐利若忘本,则是人生极空虚,世态炎凉!
然虽宝黛二人身在贵族之门下,家世地位显赫,但他二人却始终把持着一颗淡薄的心。“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一首《有凤来仪》,颂咏翠竹,透射出了宝玉那蔑视功名利禄,向往自由天地的反封建思想品格。“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黛玉追求的是一种精神满足,她鄙弃世俗,纯洁坚贞,乖僻孤傲。“孤标傲世皆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人,终归是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仿若两袖清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春花秋月何时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红尘中的聚散离合,皆由天定。黛玉曾慨:“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想想也在理,岁月频添一段愁,有时竟也会有光阴虚度、岁月空添之感。
人生在世,漫漫长河,我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想追求什么?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否?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影水无波。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走进红楼,梦在红楼,红楼之梦!虽有“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但于这平淡无奇中,“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一番侃侃之后请容我草草结尾:一言以蔽之,红楼梦,一部不朽的传奇,一部亘古永不泯灭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