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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落日逝桑榆,一阵微凉的清风拂过山上的遍地野花,芬芳的花瓣荡起曼舞,飘进山下的的古寺,落在小和尚手中泛黄的经卷上,也落在小和尚刚点过戒疤的脑袋上。远处一间微闭房门的禅房里,老和尚紧闭的双眼在花瓣落在大院青砖上的刹那睁开了,随后又闭上了。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小和尚拈着脑袋上的花瓣,喃喃自语:“佛陀的道行真深呀!我坐而不动,还是弄得万花沾身。”小和尚将花瓣捧在掌心,深呼吸,一吹,他又像蝴蝶一般飞了,载着小和尚惆怅的记忆……
两年前,17岁的他仍麻木地重复着习惯了好多年的事——逃课、酗酒、斗殴、泡三吧。终于有一天,他怒不可遏地撞开了紧锁的房门,冲着正在十字架前为之祷告的母亲孔道:“我受够了,这没有柱子的家,我受够了,这没人了解我的滚滚红尘,我要去当和尚……”母亲的心里出现了孩子父亲伟岸的身影,他坚定的声音恰如他当年坚定地走向火海的步伐,在她的脑海里激荡:“让她去吧!”母亲望着孩子背着一大包行李冲出房门时的背影,释然了,或许是因为她在上帝面前已经流尽了希望的眼泪。她淡然翻开《新约》,她找到马可福音中的这么一句话——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从此,丈夫的身影化作一颗花种,在他的心地深深低扎根。
十年前,9岁的他很喜欢跑到山上采野花,尽管不知道花名,但他知道,花能让妈妈笑得更美丽,能让爸爸拿着鸡毛掸追着他骂:“狗伢子,又到哪儿疯去了?看老子不揍扁你。”而最后只是用满是鸡毛的那头的假装很凶很用力地拍他几下屁股。
可是,上天似乎很嫉妒这窝快乐幸福的鸟。一次,一家三口郊游踏青回来,发现,同一单元楼的邻居家失火了,火势很猛,火焰像张牙舞爪的恶魔,伴着“噼噼啪啪”的咆哮声,吞噬着一切。大部分人已安全撤离,可一位年轻的母亲跪倒在地,猛抓乱发:“我的孩子呀……”父亲扶起她,问:“孩子在哪间?”“8楼A房的卧室。”那位可怜的母亲无力地回答道。眼见父亲就要不顾一切低冲上去,一位貌似领导的中年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一脸严肃:“消防员马上就到了,再等等……”父亲用力甩开那位领导的手:“我是武警,是党员!人可以等人,可时间不等人。”孩子只看到:滚滚烈火像一双双可怕的巨手,缠住了父亲矫健的身躯。父亲再也没有走出来……
他,作为烈士子女,从此不再喜欢花,但人们还是不断地往他家里送花。每一次抓起那些缤纷炫丽、娇艳欲滴的花束,扔下窗台,他的心就冷几分,也就更麻木地重复着那些事。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那么耐心地把每束花认认真真地插在花瓶里,哪怕知道儿子会把它们当垃圾一样扔掉。十九年前的一个傍晚,一声婴啼响彻某所医院。与此同时,一片花瓣落在一个老和尚品茗的杯中,和淡黄的茶叶化为了一起。老和尚仰望苍穹,苦笑:“老衲已年逾花甲,但为了十七年后的那小子,还得撑下去呀!折煞老身也!”打坐参禅片刻后,他默念:“让心底盛开一朵花。”语毕,天外飞来一颗貌似花种的佛舍利,飞进老和尚古井无波的丹田里。老和尚向西方拜了拜,满怀虔诚:“弟子谨记教诲,誓当完成度佛大任。”
蝴蝶般的花瓣往回飞,飞到了他刚来这古寺,面对那古怪的老和尚的那一刻。老和尚向他施礼:“小施主要上香吗?”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小霸王,横眉冷眼相视:“我要出家,快拿剃刀来!”老和尚皱了一下眉头,但仍很耐心地问道:“小施主今年贵庚?”“十七!”他满不在乎地回答道。老和尚算计在心,娓娓道来:“阿弥陀佛,小施主与佛无缘,且年纪尚小,还是请回吧!”他往寺院里瞧了瞧,又破,又冷清,心想:当和尚也得当个体面点的和尚,在这破寺陪个破老头太没意思了。他咬咬牙,又启程了,只有纷飞的花瓣伴随他踟蹰在山间古道。
衣衫褴褛的他来到了一所在世俗中享有一定名气的寺庙,望着恢弘的殿宇,门口那十八尊威武的石罗汉,青烟袅袅,灯影娑娑,心里想:这才是一个和尚应该拥有的一切嘛。迎面走来一位道貌岸然的中年和尚。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背脊凉飕飕的,似乎被无数的野兽窥视着。“小施主一脸善相,与佛有缘,相必已悟透纷纷尘世,欲来敝寺落发为僧吧?”中年和尚两眼直冒金星,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位金身佛陀:“善哉善哉,贫道眼拙,道行尚浅,未曾看出小施主心中有佛,还请明示。”他心里嘀咕着:这妖僧真恐怖,遂也故作高深:“来之来,去之去,路遇宝寺,顿悟凡尘,确实有意为佛立命,不知大师肯否收容?”中年和尚盯着他的包袱,彬彬有礼地问:“小施主随身带有多少渡河金呀?”“渡河金?”他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年和尚又一脸正经:“彼岸之花开彼岸,彼岸之水逝彼岸,我们好比是那渡河的船夫,只有收足渡河金,买足烧香焚纸之物,才能求得佛的庇佑,胜利渡过红尘之河,以免被河中的妖魔鬼怪所残害,最终成就无边佛法。”他恍然大悟:“喔!原来就是香火钱呀,要多少?”中年和尚双掌不断磋磨,笑得呲牙裂嘴:“小施主只身浪迹天涯,实属不易,自然不会太为难小施主。只要二十万就够了,两万买沉香,两万买檀木,三万买法器……”还未等中年和尚讲完他的敬佛大道,他便飞奔而逃,口里还咒骂着:“变态的妖僧,下十七层地狱去吧,香火钱都改得那么委婉好听,哼!”
蝴蝶飞走了,花瓣也飞走了,飞到了不久前的一个清晨。他已经近十九岁了,少了七分冷峻傲慢,多了三分从容淡定。尽管更加的衣衫褴褛,却反而显得更加的亲切随和。古铜色的皮肤,七尺身段,深邃但不深沉的瞳孔,明眸皓齿,清秀的脸上总是挂着善意的微笑。还有就是他那绑起的披肩长发,青丝黝亮,堪比女孩的秀发。一身破旧但不邋遢的衣裳,一双永不沾泥的布鞋,一个虽变形却光滑如玉的铁钵,一柄刻着无数字眼的竹杖,一把他离家出走时就带在身上的瑞士短匕。
清晨的晓风吹走了昨夜的残月,吹起漫天的花瓣那,秋叶的静美,蝴蝶的灵动,糅合着泥土的馨香,他醉了。他掏出手机,凝视着往昔一张张刻画着悲欢离合的照片,不禁神伤。离家出走的这一年半来,他没看到任何关于他的寻人启事,也没接到一个妈妈打的电话,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充电,或者说为他冰冷的心充电,因为有电就有希望。倒是以前的“哥们儿”挺关心的:“听说你出价当和尚了,日子过得滋润不?哪天俺混不下去了,也介绍介绍,给你当个师弟如何?”每当问及此处,他总是无奈地挂断,因为离他当年喊出“我要出家!”如此豪言壮语至如今,已经春去秋来又春去秋来了,可他还没当上和尚,是不是他跟佛真的无缘呢?他可不这么认为,要说无缘,那他只跟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渡河金”无缘。一年半以来,他摆过地摊,打过钟点工,甚至捡过肮脏的垃圾,白天为填饱肚子而餐风饮露,晚上为找个安静的惨无人生,以天当被,以地当床。曾因交不起几个“买路钱”而被流氓群殴过,曾被疯狗当做坏人追咬过,更曾因所谓的“衣冠不整,影响市容;深夜持刀不归,企图不轨。”的罪名而被送去拘留所“教化”过,也算历尽人间险恶了。期间他不知道多少次拜访各大名山寺宇,但都无果而终,以至于为剃度而誓不清理的青丝长得比女孩还长。尽管千辛万苦,但他坦坦荡荡,不做亏心事,相反还做了些许善事。他觉得他的心底似乎盛开了一朵花,盛开在迢遥的心之彼岸。佛,也似乎不再那么可望不可即了。
一片像雪一样洁白的花瓣落在他的鼻尖,他从深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感叹:落红易逝,白驹过隙,恍惚间岁月已经悄悄流逝了。一阵和煦的暖风吹过,鼻尖的那片花瓣轻轻飞走,像飘落的羽毛,缓缓落在了溪涧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未知在等待着他,牵引着他。对了,一直以来不都是这种感觉吗?每每这种感觉侵上心头时,总感觉心底盛开了一朵花,花上还坐着一个人,盘膝而定,双掌合十,他是他吗?他不知道。
隐约间他看到那块大石头上刻着几个字,苍劲有力,但眨眼之间又消失了,只剩下黝黑滑润的石面上许多无规则的纹路,那是无尽岁月里潺潺水流勾勒出的水的舞步。那纳闷不解,于是闭上双眸,静心感悟,感悟这方净土的一花一叶,一声鸟鸣,一阵风息。渐渐地,他看到了,看到天上掠过林梢的一只燕雀,看到溪水里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的鲦鱼,看到远处林子里一片枫叶随风而落……他想不到自己的视野竟能如此开阔,这就是佛之心境?他聚精凝神,盯着那块大石。兀地,一行繁体正楷出现在眼前——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一笔一划,尽显鬼斧神工,巧夺造化神韵。再看那些纹路,粗细有致,组成一朵花的图案,但具体是什么花,他也说不清,只觉得似曾相识。他干脆坐在大石上静心冥想,时至半午,他终于悟了:让心底盛开一朵花,蒂结一生的善果。
凤把远行的人吹向何方?吹往命中注定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在这落英缤纷的季节,行走在林间小涧,山间小道,田间小堑,没有方向,也不需要方向。他可以爬到一棵大树上,放着歌,抽着烟,看田野里劳作的男男女女;他也可以在明月当空之夜,向那皎洁的婵娟倾诉满腔的牢骚。
追逐着像蝴蝶般纷飞的花瓣,他竟来到了一座古寺前。他这样勉励自己:最后再试一次吧!再不行就回家了,看看老朋友们,看看家里小白长大了多少。可他也早已忘记自己究竟多少次如此自慰了。人活着总需要希望,哪怕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希望。时至如今,他还是不想让自己回忆起那张鲜花一样灿烂的脸。他无法原谅她对自己流浪漂泊的冷静与不闻不问。但可笑的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曾有多少次在梦里出现那个总是抱着《新约》,面带微笑的女人,梦醒之后,望着家哪个方向的星星,手中用来御寒的废报纸不知不觉间湿了一片又一片。是的,他很倔强,像头初生的牛犊,那么,是什么力量使他始终无悔于自己的选择?
古寺的一间禅房里,大和尚看到一片花瓣透窗而进,落在他那被敲得掉漆的木鱼掉漆的地方,他起身对老和尚说:“师父,他来了。”老和尚收起合十掌,拍掉青衫上的尘埃,淡定地吩咐道:“嗯,终于来了。是时候了,去把剃刀拿来。”大和尚向老和尚背后墙上那幅画着一朵花,并题有一行字的水墨淡彩画望了望,轻轻地退出了禅房。
他踏进古寺的瞬间,猛然觉得与心底的那朵花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联系,一种似曾相识、似曾错过的灵觉。不容他多想,一声嘹亮的佛号打破了古寺的静谧,惊起一群栖在灌木丛中的山雀。“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敝寺已备下些许斋食,特为施主接风洗尘。”大和尚眉清目秀,平和亲切,颇有几分书生意气。他往大和尚脑门上一瞧——哇!六颗戒疤!如此年轻,显然已是修道有成的高僧了。尽管心生敬意,一直对“渡河金”一事耿耿于怀的他还是不免挖苦道:“些许?恐怕和那些见了钱眼睛就发亮的妖僧们一样,摆下有鱼有肉有酒的鸿门宴‘款待’我吧?接风洗尘?恐怕是‘接款洗劫’吧?”大和尚不恼不怒:“贫僧先行带路了。”
他跟大和尚进了禅房,花瓣落在了他们刚刚走过的青砖小道。始一见到那闭目打坐的老和尚,他便愕然:“是你这怪老头,说我‘与佛无缘’,害我迷茫了这么久。难怪一进这破寺,就感觉被坑了两次。”老和尚哈哈大笑:“是老衲的错,是老衲的错。施主经过一年半的红尘历练,已经跟佛有缘了。施主先行用膳吧!”他心里美滋滋的:自己已经从当年的“小施主”变为如今的“施主”了,看来自己还是有进步的。他望向老和尚所指的桌子,一碗热粥,两个大馒头,还有一小碟咸拌豆腐,不禁无语:这也叫“膳”?那大和尚的“些许”用得真确切呀!出家人果真不打诳语呀!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东西倒也合他近年来一贯的口味。他问道:“难道缘不是天生注定的吗?”“阿弥陀佛,大千三世界,众生皆醉,唯有历尽尘世纷纷扰扰者,方能与佛有一线之缘。若缘为天生,那得道飞升者岂不是多如泥沙?要记住,缘非天定,乃系人为。”他似有所悟;或许心底的那朵花,就是缘,因为它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他以欣赏艺术的眼光,扫视着整间禅房。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老和尚背后墙上的那幅画上,久久不能言语:“我见过这朵花,在我的心底,在溪涧边的大石头上,都有,一模一样的花形、纹饰,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什么花?”老和尚眼睛眯成了缝:“我也不知道呀!你心底认为它是什么花,它就是什么花。”而后转身对一直在一旁参阅经卷的大和尚吩咐:“开始吧!以后他有不懂的地方,你多多指教。”
馨香的花瓣如纷飞的细雨,片片飘落,铺满这幽寂的古寺。他又黑又长的青丝如轻扬的柳絮,一茬一茬地随风曼舞于空中,演绎着尘世间最后的留恋。两个月后,大和尚给小和尚抹了油,点了戒疤。他知道小和尚和那些只为身体修行而遁入空门,学有所成之后必然还俗的赳赳武夫不同,小和尚是真的打算青灯长伴终生。所以他很认真地告诫小和尚:“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一朵有着七色花瓣的花,去度化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傲慢、嫉妒、愤怒,莫使你的修行因这七宗罪而毁于一旦。”小和尚点了点头,又摸了摸头:“谨记师兄教诲,佛心不泯,此花不败。”
风停了,泛着幽香的花瓣落在清凉的溪水中,惹来几只争食的白鲦,撞到拦路溪石的怀里。随着后一波水流,又不舍地漂离……它也得漂泊呀!何处是它的归宿?最后,它淡定地跳入了漆黑的涧谷里,去挥洒它的最后一缕芬芳。小和尚做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回来了,从记忆的“万花丛”中回来,挥一挥长袖,抖落满身的花瓣,嘴唇噘起轻微向上的弧度,不曾带走记忆里的任何“片叶”。原来,这里所说的“身”并不是指寄形于宇内的皮囊,而是指放荡于三界之外的一颗永恒的“佛心”。有过去而不耽于过去,让过去如过眼云烟般逝去,能看见未来而不殷殷期待于未来,让未来如迎面风雨般顺其自然地到来,永远活在最真实的现在,人心底盛开一朵花,让“现在”以最灿烂的形式存在,这才是佛陀。至于活在过去的,那是燃灯古佛;活在未来的,那是弥勒佛。到如今,唯一让小和尚参悟不透的是:那朵花究竟是什么花?
一日,大和尚和老和尚同行到山的另一边去,去帮那里淳朴的村民们做一年一度的超度已逝亡灵的法事。小和尚自知道行尚浅,便自觉留下守寺。又是一个花瓣纷飞的季节,小和尚不禁感触:尘世的人正如这轻盈无力的花瓣,不管多么顽强地抗击着季节的更替,最终还是烂在了养育它的泥土里。但至少留给了这个尘世以真真切切存在过的芳香,至少化成了存在一些人记忆里的亡灵。活着的人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对亡灵的悠悠思念化在阵阵花香之中,缭绕心间。小和尚如醍醐灌顶,心底的那朵花落下了一片花瓣,上面映着他父亲的笑容,那么甜,那么真。他终于懂得当年父亲纵身火海,抛弃妻子的“傻”了,那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之所以义无反顾,是因为不仅爱亲人,更爱世人。想到此处,小和尚不再记恨那个夺走她十年父爱的男人。相反,他觉得那个男人愈发得像烈火中永生的金刚佛陀,愈发得像心地盛开的那朵不败的花。
这日,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婆婆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来到古寺,说要烧香求佛。女孩光着脚丫在寺院的青砖小道上轻轻地跳着,口边还喊着:“奶奶,我闻到了,好香的花瓣呀!”说着伸出手去,想让花瓣落在掌心,可她只能感觉到身旁有无数的花瓣在空中旋转而落。小和尚注意到了,小女孩双目失明。那位老婆婆拉着女孩跪在满是灰尘的垫蒲上,默默祈祷。女孩问:“佛长什么样呀?和奶奶一样吗?”“别闹了,佛会生气的,佛可不喜欢调皮的孩子喔!只要你安静地在心间和佛说话,你就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花儿了。”那位老婆婆烧完香,看着满是蜘蛛网的石佛,皱了皱眉头。接着她到古斯外的溪涧边打了水,把殿内的一切都清洗了一遍。这时,一直在旁观看的小和尚说话了:“女施主心中有佛,小僧惭愧。”小女孩听闻小和尚钟磬般的声音,赶紧抓住小和尚的长袖,撒娇地道:“哥哥我要花瓣。”那位老婆婆呵斥道:“不得无礼!”转而对小和尚俯身行礼:“小师父自谦了,敢问如何让我这招天谴的孙女双眼复明?”小和尚从空中轻轻捻来一片花瓣,那姿态,那神韵,活像当年拈花含笑的佛陀。他把花瓣缓缓放在小女孩的手中,摸着她的头在心中默念:“让心底盛开一朵花!”然后转身对着擦拭后更显庄严圣洁的石佛喃喃自语:“只要心底盛开一朵花,便能看清人世间的一切,包括常人用肉眼所看不到的。”望着她们俩远去的背影,小和尚心底的那朵花又落下了一片花瓣,上面映着刚才那个小女孩天真可爱的笑容,她的眼睛如两汪清澈见底的沉满黑宝石的湖泊,泛着深紫色的粼粼波光。他终于懂得什么样的瞳孔才能看清佛陀的面容,只有黑夜里闪闪发光的眼睛,才能捕捉到最微弱的佛光。
三天后,大和尚和老和尚回来了,大和尚提着两大筐乡亲们送的瓜果蔬菜,他们超度魂灵所收获的不是那只会玷污佛的“渡河金”,而是劳动人民发自内心的尊敬与感激,这是最让小和尚引以为豪的地方。老和尚一回来就发牢骚:“老衲折寿了,不知这把贱骨头还能撑多久。”接着就命小和尚又是端茶送饭,又是捶背揉腿。但大和尚和小和尚心里都清楚:老和尚四两拨千斤,深藏奇功,日子还长着哩!老和尚看似老眼昏花,古板糊涂,实则深谙人情,精明得很,这叫大智若愚。他们也明白:老和尚确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教徒有方的高僧。傍晚时分,古寺升起了袅袅青烟,三个和尚像祖孙二代三个人一样围坐在寺院里的石桌边,老和尚依旧把最可口的菜夹给了大和尚和小和尚,但嘴里还是念叨着满腔吐不尽的牢骚:“老衲命不久矣了,你们俩能吃就赶紧吃吧!都是上辈子欠你们二位佛陀的贡品,吃饱了趁天还没黑,再去打几桶水。”
一群寒鸦嘎嘎嘎地叫着,飞回深林里的巢,夕阳惨淡的余晖洒满古寺。小和尚问正忙着刷碗的大和尚:“师兄,师父说你曾考入过大学,为何放着世俗美好的前程不去追逐,反而来过这种清贫的苦日子呢?”大和尚转过头,笑得很甜:“你又为何呢?”“我…我…”小和尚一时被问得不知所措。大和尚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时我爹娘都在工地干活,因为一起安全事故而一起离开了人世,我申请工伤赔偿没有成功,投诉法庭也因所谓的‘程序费’而无果,学费没了着落,亲朋又不肯救济只好变卖家当,出外谋生,此间辛酸,早已成过眼云烟,不提也罢。最后走头五路之下,师父他老人家收留了我,遂立志修身。”小和尚听得哑口无言,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没想到师兄能把那些简直可以拿来写书写剧本的故事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或许这就是“境界”吧!最后他转开话题:“师兄,你的心底有没有盛开一朵花?总在迷茫时给人以顿悟的指引。”“花?师弟说笑了。花倒是没有,光倒是有一束,很符合你所说的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好了,不谈这个了,天黑了,师弟早点休息。”小和尚起身拜送:“阿弥陀佛,师兄请便。”原来有异曲同工之妙呀!小和尚猛然间感觉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心底那朵盛开的花落下了第三片花瓣,映着大和尚心底的那一束佛光,他终于懂得什么叫“生活”。人丛呱呱坠地到有所感悟的这段时光,仅仅只能算作是“活”,只有饱经风霜而又重新以微笑面对风霜之后,才能称之为“生活”。小和尚指天立誓:让心底盛开一朵花,迎接风风雨雨的洗礼,最终蒂结修佛的因果。
此时,一个轻柔的女音正与老和尚对话:“师兄受此大任,可得多多点化呀!敢问师兄离功成圆满之日尚需多久?”冥冥之中那个飘渺虚无的女音接着又道:“师兄还是喜欢用凉水泡茶喝呀!都几千年的毛病了,都说了这样对身子不好嘛!”“噗!”老和尚把刚喝进去的茶喷得到处都是,暴跳如雷:“都落了三瓣了,你说还要多久?几千年都等过来了,还急这一时?倒是你这小妮子,不好好在南海训你那笨熊,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劝我要用热水泡茶?”“阿弥陀佛,师兄犯戒了。既然师兄心情欠佳,那贫僧先行告辞了。”她带着悦耳动听的余音不知不觉间退走了。
花开花落又一年,初春时节的一个清晨,小和尚奉师命上山采摘一种叫“彼岸花”的草药。翻山越岭,一路高歌而去,看那遮绕在青山周围的浮云,像好大团的棉絮裹着一颗好大个的粽子,听那刚刚解封的溪水奔跑向远方的哗哗声,跟大师兄在大水缸旁刷碗的声音好像,闻那夹杂着些许新翻泥土气息的芬芳,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童年的田间。小和尚享受着五感的盛宴,向着老和尚所说的那个飘忽不定的花谷行进。经过两天的跋山涉水,小和尚的眼前忽地出现了一个方圆数里的花谷,周围环抱着险峻高峭的巨峰,就像是一个被抽掉一块木板的桶。一条绵延曲折的小河穿过山谷,就像一条天外的缎带飘落在这花的罗绮上。小和尚在遍地的不知名野花中寻找着老和尚向他所描述的“彼岸花”。忽然,在小河的一处小漫洲旁,一簇簇像鲜血一样赤红的花映入小和尚的眼帘。“这就是彼岸花?也太妖艳了吧?一看就知道准是魔物。不管那么多了,先采回来再说吧!”正要弯腰采摘,他突然看见河的彼岸开着无数不知是洁白还是惨白的的花。定神细视,小和尚惊讶地发现两岸之花除了颜色截然相反之外,花形几乎一模一样,到底哪种是“彼岸花”?小和尚真后悔当初没从老和尚那问清楚花色,但再一想,或许就算他问了,老和尚也还是那句“阿弥陀佛,老衲不知。”再三踌躇,小和尚认定那白花才是所谓的彼岸花,既然自己来时立于“此岸”,那么彼岸就是“彼岸”。于是他涉水渡河,向着梦中的彼岸缓缓靠近。
或许他不知道,浅浅的河水中潜伏着无数的冤魂怨灵,只是在小和尚渡河的那刻,全都安静地聆听,聆听超度的大乘佛法。冥冥之中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轻轻响起:“果然是真身呀!仅凭无意识的心念,便能超度众生亡灵。彼岸之花开彼岸,彼岸之水逝彼岸,阿弥陀佛,贫僧种的花怎么成魔物了?”
当小和尚摘下第一朵白色彼岸花时,他心底盛开的那朵花悄然间落下了第四片花瓣,上面映着一朵小小的白色彼岸花,泛着圣洁轻柔的白光,他终于懂得为什么会有两种不同颜色的彼岸花了。开在“此岸”的红花好比尘世的芸芸众生,位于同一个起点,面朝同一个终点。大部分花一岁一枯荣,开在属于它们的季节,一开始便是一种错误,可还是一错再错地轮回着,永世不得超生。红血花海好比滚滚红尘,美丽多姿,让人欢愉,大部分花愿意生于万花丛中,死在万花丛下,烂在透着花香的泥土里。这条小河好比生与死的天堑,充满了意料不到的凶险,但还是有小部分红色彼岸花敢于向“彼岸”进军。它们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泊,无数的困苦磨难褪尽了它们滴血的花瓣,最终剩下白色的花芯漂到彼岸。来年春风吹过,盛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小和尚明白:他必须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并让他漂过迢遥的彼岸,去演绎花开不败的传奇。
小和尚采花归来,来到老和尚的禅房,推门而人。老和尚如一尊石佛般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小和尚站立良久,仍不见动静,不禁心里嘀咕:老头不会圆寂了吧?“阿弥陀佛,老衲险些坐化呀!闻到花香,又从死亡的边缘回来了。你的修行已略有小成,可以去红尘历练历练了。”小和尚心中顿生疑惑,问道:“我好不容易才从红尘中解脱出来,为何叫我回去?修行不是应该归隐参悟吗?”老和尚拈掉茶杯里的花瓣,微微咂了一口:“非也非也,真正的修佛要用出世的心,去行入世的善,欲出世,必先入世,去吧!去纷繁人世体悟你自己的道吧!”小和尚清楚老和尚的性格,不再多说什么,故行礼拜别,望了一眼墙上画中的那朵花,扬袖而去。
窗台边,一个女人面露微笑,落日的余晖洒在她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把她衬托得犹如一个谪临人间的优雅女神。女人面朝西方,静默无语,手中摆弄着花瓶里的鲜花,一阵凉风袭过,吹起几片花瓣飘向迢遥万里的西边,吹起她乌黑如瀑的秀发,与窗帘相互轻抚着。她的身后,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在嬉戏。其中一个男孩拾起地上的一片花瓣,问:“妈妈,花瓣飘走了,还会飘回来吗?”女人思虑片刻,蹲下身拍着小男孩的肩膀,很认真地说:“会的!花瓣随风去流浪,但它也会想家的,只是被风弄得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但只要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就可以指引迷失方向的花瓣归来。”
寒冬腊月,雪花纷飞。小和尚衣裳单薄,拄着铜杵,来到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令他觉得与这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但他扔坚持走着老和尚为他指引的这条路,想想当年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也穿梭于这样繁华的大城市,而如今再次流落红尘时,已是一个出家的和尚,真是“物是人非,造化弄人”呀!他看到大街上车来车往,愤怒地吐着乌烟瘴气,人行道上穿着花花绿绿的各种人相互贪婪地、恶意地斜睨着,有人坐在高楼的橱窗里品茗交谈,有人坐在垃圾堆旁无病呻吟,他听到各类专卖店放着咚咚咚的音乐,菜市场里的女人尖酸刻薄地叫骂着,所有的一切声音,都像蜂窝里的工蜂,虽然吵闹,却又那么“井然有序”。他闻到烧烤的肉香,他回忆着,那是他以前经常吃的东西,可如今却令他昏昏欲睡。这几年来,尽管天天吃素喝汤、餐风饮露,却也身强体壮,未曾害过大病,只要心中有佛,哪怕滴水未进,也能修得不灭金身。在小和尚的眼里,他们都是堕落于红尘的人,都需要度化,但这或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天空灰蒙蒙的,小和尚看到了令他恐惧的东西:透过皮肉,人们的骨架上都附着一个怨灵,或在邪恶地狂笑,或在痛苦地哀嚎,或在愤恨地诅咒。啊!众生的灵魂在挣扎,我做得到吗?恍惚间,天、地、人连在了一起,血雨倾盆,电闪雷鸣,天上有人在冷笑,地下有人在偷笑,人却在傻笑。小和尚心中默念佛号,定神之后,又向前走去,他时刻叮嘱自己: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以佛的馨香去驱逐人世的浑浊。他心底盛开的那朵未知的圣花此刻落下了第五片花瓣,上面刻着“度化苍生”四个小小的字,他终于懂得佛为什么被称为“佛”了,之所以佛法无边,是因为胸怀天下,博爱苍生,佛也有佛的职责,就像理发师的职责便是帮人修剪烦恼丝一样。小和尚似乎知道老和尚为什么满腹牢骚了,估计他和自己有同样的心声:为什么那破花偏偏开在我心里呀?
晶莹的雪花如飞舞的花瓣,落在小和尚光秃的脑袋上,然后化了。一个失恋的男青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抽着闷烟,借着酒疯咒怨着移情别恋的女友。小和尚双眉紧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男青年抬头望着小和尚远去的身影,心间响起一句佛号:“让心底盛开一朵花!”男青年顿悟:爱她,不一定要拥有她,就让她化作思念,在心底盛开一朵花。男青年朝着小和尚远去的方向深深鞠躬:“多谢大师指引。”一个孤儿行窃成功之后,和其他几个流浪儿跑到一个角落数点赃物,因分配不公的问题而大打出手。小和尚从旁经过,轻吟一声:“善哉善哉!”那个孤儿回望着小和尚消失在雪花中的背影,突然间听到冥冥之中他的父母齐声对他说:“孩子,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吧!”那孤儿大受启迪:思念,可以与别人分担,相互羁绊,相互拯救,但先得让自己心底盛开一朵至善之花。他决定了——变。一个满脸凶恶的“有钱人”正对一个乞丐施以暴行,嘴上唾沫横飞:“叫你贱!叫你贱!老子有钱也不给你这贱骨头,叫你弄脏我衣服。”小和尚在远处看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口诵佛号:“我佛慈悲!”“有钱人”如遭雷击,内心深处一句警语在猛烈激荡:“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仿佛在告诫他:众生平等,身外之物的雄厚并不能作为欺凌弱小的资本,小心葬送了自己。“有钱人”仓皇而逃,乞丐如蒙大赦。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躺在草坪上,枕手而望天空,任花瓣似的雪花落满全身也懒得去拂落。小和尚摇了摇头,无奈感叹:“众生皆醉!”年轻人恍然惊醒,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语:“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年轻人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该做点什么了,就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吧!以汗水浇灌,用勤劳的双手去培植,蒂结劳动的果实。一个少年路过一家发廊,望着里边性感妖娆、衣不蔽体的尤物,顿时浮想联翩。这一切小和尚皆看在眼里,他仰天默念:“色即是空,浮华殆尽,转头皆空。”少年突然想起书本上的一句话: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他微笑地摇了摇头,再看之下,婀娜多姿的红颜已成红粉骷髅,泛着惨白惨白的幽光,他头也不回地向茫茫人海中走去。一个虎背熊腰,似乎有一身本事的大汉昂首挺胸在街上横行霸道,一个被狗追着跑的男孩结结实实地撞在他又大又圆的肚子上,他一手拎起那男孩,恶狠狠地盯着他:“小兔崽子活腻了?滚!”围观的人个个吓得像被阉了的公鸡,一声不吭。小和尚面不改色地从旁经过,佛音悲恸:“善恶有报,佛魔一念间!”那大汉正要对他对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不能动弹分毫,小和尚透出的一股磅礴的气势如泰山一样压在他的心间,让他顿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同时嘹亮的佛音响彻他的心扉:“让心底盛开一朵花!”看着小和尚消失在茫茫雪天中,大汉如释重负,双腿跪地:“多谢高人指点迷津,今后定当积善行德。”一个青筋暴涨的女人劫持着一个两三岁的幼童跨在桥栏上,另一个女人乱发披肩,跪在地上嚎啕恸哭:“我可怜的孩子呀!我造的什么孽啊?”她挥刀指着一个穿着碧色军装,左右指挥着想要冲上去的男人怒喝:“滚开,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不然就把你这野杂种扔下去喂鱼,当年要不是我爸提拔你……”她不顾孩子哭喊着“我要妈妈!”,又把刀指向已泣不成声,软倒在地的那个女人:“爽吧?你这狐狸精,能生育就很了不起了,是吧?”小和尚推开堵在桥头一脸漠然,只在乎过程,不在乎结果的看热闹的众人,款款盈步走去,悠扬的佛音字字铿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长生桥通长生,女施主三思。”“关你屁事,死秃驴!”她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可是,凭着女人的第六感,她惊讶地感觉到,一尊石佛在她的心底背手而立,口诵心经:“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她大彻大悟:人世间的恩恩怨怨,终要如花瓣一般,随着心底那朵花的凋谢,随风而逝。她如一位温柔的慈母,把孩子轻轻地放到地上,而后纵身跃入滚滚浪涛中……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傲慢、嫉妒、愤怒,小和尚终于如大和尚所言那般,度化了这七宗罪。终于,小和尚心地盛开的那朵花落下了第六片花瓣,一片有着七种颜色的花瓣。他也终于明白了:这乱了秩序的世道,并不是无道,因为天道始终不能泯灭本善的人道。我佛慈悲,虽无法度尽人间待度之人,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做点什么的。一时之间,一种无力回天、孤独无助的悲怆涌上心头。小和尚琢磨着,等心底那朵花最后一片花瓣飘落后,天地之间会有什么改变。直觉告诉他,那仅仅是一个开始,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小和尚继续在红尘中漂泊流浪,就像一片不知飘往何方的花瓣。感悟着众生的悲欢离合,体味着世人的酸甜苦辣,一颗佛心愈发得玲珑剔透,仿佛要凝结为一颗佛舍利。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小和尚挽起袍褶,赤脚踩着软绵绵的乡间泥土,扛着铜杵,追着一只花瓣似的蝴蝶跑。不知不觉间,小和尚来到了一片小森林中,蝴蝶落在了一个身披白色大衣的年轻人肩膀上,他转过身看着小和尚的一身打扮,不禁失笑:“先生失相了,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呀!”小和尚看着他手中拿着的《新约》,整顿衣裳,施礼问:“你是牧师?”年轻人和小和尚四目相对,彼此觉得像孪生兄弟,唯一的外貌差别也只是一个满头黑发,另一个光头发亮罢了。“哈哈……果然是同道中人呀!”小和尚能感觉到年轻人发自肺腑的友善,谓然兴叹:“宗教信仰不同,但信的‘道’显然是一样的,都是为苍生立命,抗击天道。”小和尚能猜想到:年轻人肯定也经历了和他类似的心境历练,也体验过滚滚红尘,不然绝不会产生这种心有灵犀的亲切感。
咚咚……远处的森林里传来了沉闷的钟声。年轻人笑得如夕阳般绚美,捧着手中的新约对小和尚说:“听说你们佛家讲个‘缘’字,我也信这个,有缘再见吧!修道院的长老们叫我回去了,这本书送给你吧!相信你会喜欢的。”语毕,眨眼之间便消失在苍茫的林色中。小和尚自语:“好深的功力!但愿世间再多几个我们这样‘不幸’的人。”他轻轻抚摸着凹刻在书皮上面的“圣经·新约”四个字,感觉到一股藏经磅礴的力量蕴在其中。对了,他妈妈以前不也是天天抱着一本《新约》吗?不管他做错什么事,哪怕是故意做错的,她都不会过问,只会把那本破书捂在胸口,说什么“神啊!赦免他的罪吧!”不闻不问的“母爱”使当时年少的他变得冷漠,放纵自己。在他的记忆里,一团疯狂如魔鬼的烈火夺走了他的父爱,而一本破旧的书夺走了他仅有的母爱。小和尚自嘲:“我人缘还真好啊!这种东西都投怀送抱,我佛慈悲,阿弥陀佛。”他淡然地翻开《新约》,不由自主地翻到马可福音,他找到这么一句话——让心底盛开一朵花。顿时,小和尚看见他妈妈转过身对他笑,笑得那么美,他心地盛开的那朵花最后那片花瓣在这一刻悄然飘落,上面映着他妈妈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他终于懂得那女人为什么总是不过问他的任何事了,她是想让他自己去体味生活,去悟自己的道,因为命中注定没有人可以指引他,而她在背后默默祈祷了。想起当年为了讽刺那女人的信仰扬言要出家,不惜任何代价地报复她的漠然,小和尚感到几分愧疚。叮……叮……早已心如止水的他落下了晶莹的泪滴,湿了地上泛黄的树叶。那是佛的眼泪?至此,那女人的身影化作一颗花种,在他的心底深深地扎根。
一片花瓣飘落在老和尚指间,他猛然睁开眼,仰望苍天轻语:“差不多是时候了。”遥远的西方净土,一朵模糊不清的白色花绽放出万丈光芒,普照天地,荡起漫天飞舞的花瓣,飘洒到每一寸净土。一个和尚淡定地默念:“只待归位了!”无数僧侣齐诵:“阿弥陀佛!”佛音浩浩,一波又一波地激荡于天地间。
“师傅,徒儿回来了。”小和尚站在古寺的大门前,回想着这一年来的红尘历练,曾自认为早已堪透滚滚红尘,如今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么稚嫩。所谓看破人世,逍遥世外不过是对现实的逃避、命运的逃避罢了。山还是那山,寺还是那寺,人也还是那人,变了的唯有自己的心境。“进来!”老和尚打禅而坐,向禅房外的小和尚吩咐道。小和尚推开禅房的门,对着都在闭目修炼的大和尚和老和尚合掌施礼,道:“师傅还是如此精神烁烁呀!阿弥陀佛,佛老成魔。”“佛老成魔?”老和尚恍神惊呼:“师弟悟了不少嘛!如此至理你都晓得了。”老和尚心里嘀咕着: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真的会佛老成魔的。“来,老衲给你看一样东西。”老和尚摊开不知何时已从墙上取下的那幅画,小和尚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大和尚嘴角轻动,快速地念着咒语。
小和尚腾云驾雾,心神飘到了泛着彩霞之光的西方净土,似一片寻找归处的花瓣。他不由自主地盘坐在一朵巨大的白色花上,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三千大佛齐刷刷向他跪下,佛音齐鸣:“恭迎佛陀归位!”小和尚正纳闷,忽地转身看见一位身披紫金袈裟的中年相貌的大佛向他走来。“你……是你……你是那个当年向我要‘渡河金’的贼和尚。”他记忆犹新,仿佛被摆了一道。中年大佛尴尬地摸着光脑袋,呵呵呵地笑道:“弟子万不敢戏弄师尊,一切皆由缘定。另外,师尊当年采摘的‘彼岸花’也是弟子一手栽植。”“弟子?师尊?”他想起当年在花谷中隐隐听见的佛音,恐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迎面又走来一大群大佛、罗汉、菩萨,乍一看,都是他平生遇见过的人。那位年逾古稀的老婆婆此时是一位神妪,口中念叨着:“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佛光普照,驱逐心底的黑暗。”她牵着一个小童的手,那小童不正是当年那个双目失明的小女孩吗?此时她的眼睛如两汪清澈见底的小湖,泛着湛蓝的波光。小和尚心想:她终于看清了人世间常人所看不到的一切。一个双目深邃的佛口诵:“让心底盛开一朵花,让嫉妒的花瓣随风远逝。”不正是那个失恋的男青年吗?接着,当年那个行窃的孤儿、施暴的富人、慵懒的年轻人、血气未定的少年、恃武的大汉,还有那个淹没在汹涌浪涛中的女人,一一显现出本尊。他们异口同声,仿佛心有灵应:“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去度化贪婪、饕餮、懒惰、淫欲、傲慢以及愤怒,成就大善佛心。”接着他们七人一起向小和尚坐下的那朵花注入七种不同颜色的佛光,花芯微颤,又荡起漫天花瓣。他还看见一个苍老的佛坐在一朵浮云上,正闭目品茗,任那纷飞的花瓣落满小小的杯中。一声“师傅”把他惊得差点从云端跌下来,他苦笑地说:“应该我叫你师傅了,真是折煞老身了。”“师兄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泡茶要用热水的。”一位仙肌胜雪,容颜淡雅清美的女菩萨随同一个周身佛光闪耀的大佛一起走来。“咦?师兄果然道行高深呀!六颗戒疤果真非同凡响。”小和尚似乎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他在心底轻叹了一声,这声轻叹没有任何人听见,因为这是他的心声,饱含辛酸。同时他认为如果按这么算,应该少了两三个人。还有,那朵屡屡与他一生相羁绊的心底之花到底为何花?至今也还没弄清。
落英缤纷,彩光耀天的西方净土,三千佛家子弟齐哼:“开!”铿锵如金钟般敲在他的心间,他看到天空中飘着数不清的白色花瓣,悬浮着那幅老和尚禅房墙上的画,此时模糊不清的花形已经消失了,出现了一幅场景:佛陀信手拈来空中的一片花瓣,淡定从容地笑着,众佛不解,一个和尚也轻轻地笑了,飞升而去,终成无边佛法,另一个和尚百思不悟,遂下界历尽轮回,终悟而归。佛陀大喝:“让心底盛开一朵花!”一朵白色花开在佛心之中,也开在佛陀坐下。佛陀穿越虚空,遁入红尘,在凡俗之中寻找着新的力量……原来,他有这样的因缘呀!
“一花一世界!”已成佛陀的小和尚一声佛号,大悟:只要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就可以容下整下世界。“一鸟一天堂!”小和尚轻吟,天边飞来了一只小鸟,它带来了众佛心中自由的天堂。“一方一净土!”他娓娓道来:“心中的一小寸清净的地方,便可造就一片安宁祥和的净土。”“一念一清净!”小和尚在心中默念:清——静,顿时感觉心中的杂念荡然无存。“心似莲花开!”当他情不自禁念到此句时,猛然看见心地盛开的那朵花、坐下白色花、画中花形不定的花都在这一瞬间显现出了其本貌轮廓。啊!是莲花呀!明了,一切都明了。他最后对三千大佛道:“阿弥陀佛,当年我拈的那片白色花瓣源于此花,如今我为此花命名——红莲!”众佛再次不解:不是洁白如玉吗?怎么冠以一个“红”字?只有那位中年大佛理解其用意:血红的莲花,滴着佛的血。因为只有他知道:当年小和尚采摘的花与他现在心中之花相比,颜色已经变了,他种在河谷两岸的“彼岸花”中,只有那些血红的花才是真正的“彼岸花”。彼岸时佛的“彼岸”,而佛陀的彼岸恰恰相反,是“此岸”。他也正是当年那个唯一悟出拈花之意的和尚。
小和尚又一次离开西方极乐之地,遁入红尘,他知道:他的力量已至极限,但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他在等,等他的“同道中人”。如此,不如再去尘世当当和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这是历史的重演?一切都在酝酿之中……
烈火焚烧的地狱中,一个浑身烈焰,宛如烈火中永生的金刚大佛,望向漆黑的幽冥,微微笑道:“呵呵,狗伢子长大了,成佛了。”他在心底立誓: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度尽恶鬼凶魂,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望着遥远的西方,他苦笑自谑:“唉!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党员都得下地狱的。”
天涯海角边,一位谪临人间的女神面朝西方,轻轻地微笑着,她的身后是一群挥着翅膀正在追逐嬉戏的小天使,手中都提着一篮子白色小花,一阵风袭过,吹起篮中的花瓣,女神用力一挥翅膀,让花瓣夹杂着她那洁白的羽毛飞向西方的一片净土,口中自语:“孩子,你会怪我吗?你走后,我收养了很多和你一样流浪漂泊的‘天使’,他们喊你‘哥哥’呢!他们想让你回来陪他们玩,他们都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希望指引你这迷路的‘花瓣’找到回家的路……”
鸟语花香的天堂上,一个一身白衣、满头黑发的青年面朝远方,目凝虚空道:“你我果然‘同道’呀!‘缘’这东西真是神奇呀!看来你在福音中找到了你需要的东西,我送你的东西也该还我了吧?呵呵……”嘹亮恢弘的钟声响彻天堂之上,似乎在回应着他的心声……按“缘”算,他和那金刚大佛、那女神一样,是本该出现在当日西方净土却现身在他处的“少了的”人。
小和尚回到古寺,大和尚、老和尚已不在,回到离别多年的家,却从新房主口中得知他妈妈早已带着一群孩子走了,不知去往何方。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他还有一两年的时光去品尝尘世生活的种种滋味,他估计着“同道中人”将在这一两年内相继功成。到时,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两年后,几个年纪相仿的青年齐聚在海边。小和尚掏出带在身边多年的《新约》,递给一位青年:“还你!”“把它留给这个世间吧!”青年把它轻轻放在一块海岩上,转身正色说道:“大家上路吧!”“心似莲花开!红莲为灯!”一声佛吟响彻在宽广无际的海面上……
一阵风吹过,《新约》被冥冥之中的那双手翻到马可福音的一页,上面有这么一句话:让心底盛开一朵花。又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片花瓣,轻轻地落下,遮住那行字。又一阵风吹过,《新约》合上了,书皮上悄然多了个“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