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一场雨

——《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读书笔记

村上的书,每每从书名开始令人莫名其妙,并想一探究竟。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一半又是歌名,正如很多年前看的《挪威的森林》。我始终不觉得自己很喜欢村上。只是某天无意中看到有人提起《国境》一书大约影射了村上的中年危机,不由便起了念头想读一读。

1

不过是一场婚外恋,默默看完,这么觉得。略有些失望。

只是被描述得像一场命中注定一般撼动灵魂的爱情。因为不认识“我”的妻子,所以也觉得可以接受“我”的种种情绪而不觉得无耻,换成真人,或者换成中国人,肯定不行。你看那胡兰成写《今生今世》,不管他如何妙笔生花,依然要顶一个负心薄倖的骂名。

但村上向来很擅长在描述中插入议论,他的笔致是向内挖掘的,是孤独的一个人的世界,而不是横向铺排,写一群人的世界。所以时不时有些句子出来,直指人心。

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三十六岁的“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设。但是“我”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都能反思自己所处的境地,我很佩服。以前看到过一句话:“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才是接地气的开始。”这语气分明是肯定与赞美。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是有了孩子之后女人一般会世俗化。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看清以前没有看清的东西,说得委婉点是慢慢融入这个世界,直白点,便是“不知不觉被这一世界连头带尾吞了进去。 ”这正是贾宝玉说的“鱼目混珠”的理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意识到自己被吞入,说明还有一分清醒在局外,还有一分与世俗妥协后的不甘,所以“我”会在偶然的生活的空隙,有形而上的苦恼:“在手握宝马方向盘、耳听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号灯的时间里,我蓦然浮起疑念:这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准备好的场所按某人设计好的模式生活。我这个人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真正的自己,从哪里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盘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景物呢?”

所谓的中年危机,都是由这一丝丝的不甘生发出来的吗?

2

小说三要素,环境,情节,人物,似乎在村上的小说里都并不是很重要。环境似乎很写实,但其实又很虚。情节古怪,而且如静水深流,非常平静与缓慢。而人物,虽然各有其外貌,但本质却基本一样。每个人都那么莫测深高,每个人说话都是同一风格,他们都不过是村上的代言人。每个人都是。他们面目模糊,不过是些抽象代号。莫名地冒出来一个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像个哲学家一样抛下个“沙漠”的比喻。这个老同学,明明就是另一个“我”,也是某一层面上的村上。

“这里好比沙漠,我们大家只能适应沙漠。。。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1Q84》里也有这样一个类似的比喻:“天吾忽然想起了人每天都要丧失四千万个表皮细胞的事实。它们丧失,剥落,化作肉眼看不见的细小尘埃,消失在空中。对这个世界而言,我们或许就像是它的表皮细胞。如果上这样,有人某一天忽然消失,也不是什么怪事。”

前者强调了留下的,后者偏重于消失的,但本质没有什么区别,都表达了同样的关于个人存在的渺小与虚无感。这是源自于日本人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所折射出来的世界观吗?

3

一场爱情也被描述得很细致。一开始是隐忍,似乎没有任何爱情的迹象,不过是久别重逢的童年旧友。但是,第一次重逢,岛本离去之后我忽然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幻景。

“然而这不是幻景。折身回店,岛本坐的位置上还剩有酒杯和烟灰缸。烟灰缸里几支沾着口红的烟头仍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在其旁边坐下,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剩下我孑然一人。”

只有陷入爱情初期的人,才有这样的幻得幻失,有这样莫名的孤独。

第一次出游回来与岛本告别之后,“我沿着青山大街驱车前行。假如再也见不到她,脑袋肯定得出故障。她一下车,世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寥寥几个字,把爱情泼墨画一般淋漓尽致地渲染出来。

一夜缠绵之后,岛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十五六分钟一动不动。腋下沁出汗珠,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释放难闻的气味。那不是被岛本温柔地舔遍的我的身体,而是散发不快气味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被爱时连自己也觉得自己珍贵如珠如宝,被弃时连自己都觉得一无是处。所以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沙漠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雨,没有任何征兆,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雨后有刹那的光彩,仙人掌贲发出蓬勃的绿,然后一切色彩又忽然被抹去,沙漠又显现出它那无情的本色。然正因有了之前的光彩,这无情的本色反而让人前所未有的难以忍受。

所以每一次,岛本出现的时候,必然是静静的雨夜。

4

接近尾声的时候,才有一场关于“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讨论,

“说实话,从小听这首歌就觉得奇怪:国境以南到底有什么呢?”我说。

“我也是。”岛本应道,“长大以后看了英文歌词,不禁大失所望,不过是墨西哥一首歌曲罢了。原以为国境以南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

她摇头道:“。。。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划过高空往西边的地平线——每天周而复始目睹如此光景的时间里,你身上有什么突然咯嘣一声死了。于是你扔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一直往西走去,往太阳以西。走火入魔似的好几天好几天不吃不喝走个不停,直到倒地死去。”

“太阳以西到底有什么呢?”我问。

她再次摇头:“我不知道。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者有什么也不一定。”

最后的最后,“我”得出了结论:国境以南或许有大概存在,而太阳以西则不存在大概。

国境以南是首歌,太阳以西是个所谓“西伯利亚症候群”的故事,这个故事,听起来极为类似“夸父追日”。我们都知道,最后夸父在路上干渴而死。

这个书名虽然很莫名,却有一种类似“围城”的意味,寄托了一种对不可知的远方的惦念及无望的心情:围城外是什么?山那边是什么?天边外还有什么?

不停止追寻的脚步,你便会在路上干渴而死。但即便停下,你也不过是沙漠里短暂的存在。陆陆续续都要消失,“有的像被斩断一样倏忽不见,有的花些时间渐次淡出。剩下来的唯独沙漠。”

所以唯有盼望沙漠里能下一场雨吗?或者如书中一直出现的那首歌:

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5

“跟你说,岁月这东西是要把人变成各种样子的。”

这句话,来自那个跟“我”说了“沙漠”理论的同一个人。就在他发表“沙漠”理论之前。那个旧时的同学,发表这样一番感慨,是因为“我”当时交往过并狠狠伤害过的女生泉。多年以后,他带来的泉的信息。“那孩子不再可爱了。”他说。但是他描述不出那个样子,“对于没亲眼看过的人是没有办法说明的。”

这个泉,不过是个小小的炮灰,却在书里到处出现。岛本再一次出现在身边之后,“我”会不自觉地比照泉。

“我一边同她并肓行走,一边捉摸她心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以及那东西今后将把她领往何处。。。如今我觉得自己多少理解了高中时代泉对我大约怀有的孤独感。岛本心中有只属于她自身的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那是惟独她知晓、惟猲她接受的天地,我无法步入其中。”

岛本最终消失之后,有一次我以为看见了类似岛本的背影,疯狂地下车去追,却突然看见了坐在出租车里的泉的脸。终于明白当时同学说的“孩子们都害怕她”。

“她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不,这样说不够准确。我恐怕应该这样描述——大凡能以表情这一说法称呼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从她脸上被夺去了。”

也正是因为无意中遇见了这样的泉,才有那样的对自己的描述:“那不是被岛本温柔舔遍的我的身体,而是散发不快气味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大约是从没有表情的泉的身上,忽然看见自己也许会成为的样子。因为在岛本与“我”的一场爱情里,“我”即是当初在“我”与泉的那场爱情里泉的位置。

既然有辜负别人的时候,自然也有被别人辜负的时候。

那个旧时的同学说:“跟你说,岁月这东西是要把人变成各种样子的。。。但一个人的人生归根结蒂只能是那个人的人生。你不可能代替谁负起责任。这里好比沙漠,我们大家只能适应沙漠。”

所以真的只是一场雨。最后的最后,是这样的一场雨:

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知晓的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

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那场雨,没有人知道。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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