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圣诞节的晚上十点,空气里飘着雪花,大姐下班一个人走回去是有多么冷……
我出生那年,我大姐季雨大学毕业。
大姐找了很不错的工作,高薪体面,成了全村人教育小朋友的模范,从我记事开始,大姐就光芒万丈,在我的家里,更是神一样的存在。父母一向把大姐当做他们的骄傲,逢人便夸,大姐也是一直优秀,家里不大的墙上全是大姐学生时代获得的荣誉证书,有代表学习成绩的奖学金证书,有书法比赛的,演讲比赛的,朗诵比赛的,征文比赛的,营销大赛的……
大姐,是真的优秀,这像一条生活法则一样深深的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就像一种生活本能,和吃饭,睡觉差不多,不需要怀疑和理由。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有了那么优秀的大姐还会继续要二姐,好吧,就算她要二姐有个牵强的理由,那,四十八岁生下我算怎么回事?后来母亲告诉我说是因为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一直想要个男孩儿,我从出生便再也没有见过奶奶,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
我叫季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子衿,我很难想到一辈子没怎么读过书的父亲能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我一直认为这个名字是母亲或者大姐起的,因为大姐个母亲拥有一样的“文学细菌”,母亲年轻时是个文艺青年,因为姥爷家里有两个舅舅要娶媳妇,懂事的母亲主动放弃了学业,扎根农村,嫁给了一穷二白的父亲,父亲是个老实人,脾气不是很好,但是对母亲很好,他不懂母亲,但是支持母亲的想法和生活信念法则,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父亲像是母亲思想的执行者,因为母亲的“壮志未酬”,便注定了大姐一出生变要承受的“来自于母亲的寄托”,母亲把全部的心力,物力,财力都投资到了大姐的身上,大姐也没有让母亲失望,从小到大都是第一,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如果要给一个孩子的培养定义一个词语,那么,母亲的培养简直就是“perfect”。
我15岁青春期,相比同龄的男孩子晚了一点儿,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身体发生了某些变化还有内心世界的“波澜壮阔”,我喜欢上班级里的一个女孩儿,胖胖的脸蛋总是红润润的,不大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但很是迷人,但我最喜欢的是她穿的白衬衫,和扣子下面隐隐约约的已经悄无声息的发育的乳房,我注意过班级里其他女生,属宋佳期的最大,我半夜总会被这乳房惊醒,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所谓的“梦遗”,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宋佳期每晚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感觉自己每天晚上都像一个“小怪兽”,等阳光来临以后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正常”的自己,而宋佳琪这个女孩儿,将成为和我有着半辈子纠缠的女人。我不像罗马尼一样,他喜欢我班的班花乔翠翠,可是我不喜欢她,瘦的没有乳房,还有点略黑,我喜欢女孩子白一点儿,就像我大姐的那种白,不仅仅是化了妆擦了粉底以后才显现的那种白,而且卸了妆也吹弹可破的那种白,而且,我不喜欢乔翠翠的眼睛,她很高,几乎比罗马尼一样高,罗马尼是班上最高的男孩子,我15岁的时候根本是不敢和他站在一起的,因为跟他站在一起的时候,班级里的女生是看不见我的,而我,总希望被女生或者男生注意到,跟罗马尼站在一起是绝对不可以的。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早上起来去上学,路上碰到了罗马尼,我是一点都不想跟他上学的,我从小就不屑于跟他做朋友,虽然我长得矮,但是我有一颗绝不像“恶势力”妥协的决心,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说,要做个像大姐那样的乖宝宝,母亲每次提到大姐时,眼睛里都放了光芒,那是何样一种母亲对女儿的骄傲,我很多年以后从大姐的眼睛里看到了。
“季子衿,过来,跟你说个事儿。”罗马尼少有这么客气说话的时候。
“额……你说吧。”我是想拒绝他的但是我又不敢,所以我没过去但是回复了他。
“过来,来,我又不吃你,离我近点,我跟你说。”罗马尼有点不耐烦了。
“……”虽然我的内心还是拒绝的,但是我的脚很明显已经很听话了,15岁的我还是不敢拒绝比我高两头的罗马尼。
“听说你二姐在咱们一中高中部,我一个哥们相中她了,你能不能给介绍介绍?”罗马尼几乎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行。”我几乎是没考虑就答应了,然后箭步的跑到学校去。
对于二姐,我几乎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她比我大两岁,说来也怪,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像一个姐姐一样,也可能是大姐的光芒太强大了,二姐在我们的家里仿佛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母亲从来不正眼看她,即使小学的时候她考100分,母亲也会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又不是每次都100分,你大姐从来没考过99。”我在二姐的眼睛里看到了幽怨和愤恨,而这种愤恨,全部的施加到了我的身上。我只记得,季珊从小学就住校,即使我们家离学校并不远,母亲好像很不愿意看到她,她从小也深谙这个事实,从来不主动招惹母亲,父亲也很少关注她,就是每次开学前问她带多少钱能够,还有换季的时候多给她200块钱作为买新衣服的“额外开销”,季珊学习很棒,在我看来,可能并不比大姐差,因为我并不知道大姐学习到底是何等的好,我只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反正是非常好。
二姐生得好看,特别好看那种,高挑的身材和白皙的脸,浓黑的长发已经及腰,高鼻梁,尤其是她的眼睛,杏核一样的鬼魅,不像我们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我7岁那年,见过那双眼睛。
那天母亲从幼儿园接我回家,我读的是最好的幼儿园,我想不明白为何家境一般甚至可以说不怎么好的我这么多年的生活条件一点也不比任何其他小朋友差,二姐小时候眼睛里总是充满了羡慕,但这种眼神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的淡了,到后来消失了。
我们家门前围了一堆人,我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只从人群缝里看到了一个跟二姐拥有一样眼睛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皮衣服”,踩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红的刺眼,手里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她熟练的用打火机点着了那根烟,吸了一口,眯着眼睛,鼻孔里冒出来一缕烟雾,她满意的笑了。也不顾众人发现“新大陆”的看她,好像等待着什么。母亲走上前去,
“来了。”一句毫无感情色彩的问候让我认为这个女人一定和母亲认识了很久。
“嗯,珊珊呢?”女人掐掉了手里的烟,突然急切的问。
“她爸爸带她去体检了。”母亲还是没有感情语气的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女人继续问。
“快了,进屋吧。”母亲拉着我进去,女人也跟着进来了。
门口的人散了。
“这是你们新生的儿子,长得可真像季雨。”女人看着我,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嗯,他七岁了。”母亲也看了我,满眼慈爱,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母亲对我的溺爱超过了大姐,不,不是,是母亲对我的爱不是同一种爱。我认为可能跟她四十八岁生下我有关,她已经到了一个可以做奶奶姥姥的年纪,她对我的感情肯定是跟大姐不一样的。而且,不都说我们家是重男轻女嘛,虽然在大姐那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但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二姐这我深深地感觉到了,对于大人的话,我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母亲说大姐什么时候回来,大姐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母亲说大姐这次给你带什么回来,她就会给我带什么回来,母亲说大姐这次会带你去哪,大姐就会带我去哪。
我记得那天季珊回来后看到那个跟她有着一样杏核眼睛的女人往门后躲了躲,女人走过去抱了季珊,季珊吓哭了,女人慌张的样子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好像自己那么大一个人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又不知所措,我记得她放下哭着的季珊,走出我的家门,路过我的父亲,用跟季珊一样的幽怨的眼神看着父亲,然后走了。
她走以后,母亲哭了一个晚上,一星期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
我怀着忐忑和不安的心情上完了那天的课,我有最好的书包和最贵的鞋,这个年纪班上的同学是穿不上这么好的鞋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像我那样的大姐……我有点想大姐了。
星期五,季珊应该从学校回家,谁知道她又跟谁在一起“鬼混”了,从我初三这年开始,我在学校里就经常看见她跟好几个“坏男生”走在一起,她每次看见我的时候,还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好像让别人知道我是她的弟弟她会很丢脸一样,我也不屑于看她,反正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二姐”,我只有一个大姐,就足够了。
果然,八点了,季珊还没有回来。但是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回来,母亲应该去跳广场舞,而父亲应该还在工地,尽管大姐每个月都会给这个家打一笔不小数目的钱,但对于全家的支出还显得捉襟见肘,父亲只能拖着各种零部件都受损的身体去工地打点零工,补贴生活,只有我,享受了全家最优质的生活资源,而这种优质的资源,我向来都是默默的承受。
我现在等到了9点,季珊还是没有回来,母亲已经回来了,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季珊没有回家,也可能她从来不注意她回不回来,但是,今天她的回来对于我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要给罗马尼“回话”,15岁的我是不敢和比我高两头的罗马尼对抗的。
大约9点半的时候,我听见了开门声,我看见父亲一头灰土的回来了,季珊跟在后面。
“你怎么还不睡呢?”父亲问我。
“……我,还不困。”
“抓紧睡觉去,都几点了还不睡。”父亲有点命令的语气。
“哦……嗯。”我向来不忤逆父亲的意愿,父亲话不多,但是很慈爱,他的慈爱跟母亲的不一样,他对大姐、季珊、我都是一样的慈爱。
我假装去睡觉,发现父亲把一张20元钱偷偷的给了季珊,并且没有说一句话,我的心里突然有点难过,虽然我是不缺钱的,但是我觉得母亲是绝不会允许父亲把除了上学以外开销的钱给季珊的,我觉得我有时候有点“卑鄙”,我突然有个想法: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奇怪的是,我突然有个更可怕的想法,想借此事威胁季珊,让她答应罗马尼的“哥们”,这样我就很有面子,在一中我就很有地位了,想到这儿,我还有点沾沾自喜。
我为自己的“机智”傲娇的同时,我也深刻的认识到自己骨子里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反正为了面子,我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在15的岁的我眼里,面子是很重要的一回事。
一切如我所愿,季珊在我的“胁迫”下,和罗马尼的哥们处了朋友,我也因为促成此事变成了“娘家人”,在学校里一时间成了“风云人物”。
15岁的我也因此伤害了季珊,她一辈子都没有原谅我。
我记得那天放学回家,那是一个周二,我却发现季珊在家,当时也没觉得好奇,平时我对工作日没什么概念,我只需要“维持”好我的关系,“合理的”使用我的零花钱,就足够了。我见她坐在小板凳上,母亲的脸上挂满了强忍的愤怒,父亲一言不发,不,确切的说父亲是发不出来什么的,50岁的父亲,脸上步满了皱纹的季秉德老汉背对着我们在窗口站着,抽着旱烟。
“给你妈打电话吧,问她怎么处理”母亲先开口了。
“不行,妈,我求求你了,别告诉我我妈”,我从来没见过高冷的季珊疯狂的拽着母亲的手,几乎是跪着渴求。
父亲回头,眼神里尽是心疼和无助,无奈。母亲似乎也是吓唬她的,嘴上说着手里并没有拿起电话,我知道,一定是季珊出事了!母亲要通知她的“妈妈”,就是那个和她有着一样杏核般眼睛的女人,我从小就知道,只是我想不到她和父亲的关系,老实厚道的父亲是不可能有“私生女”的,我想不出来。
然后又是一片沉默,沉默到没有人发现已经回来了半天的我,15岁的我不敢和母亲对峙,灰溜溜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根本无心的写作业,然后我又听到了一阵阵争吵和摔门而走的声音,晚上七点半,我写完了作业,发现季珊离家出走了,母亲不停的给季珊的“妈妈”打电话,父亲还是那个“姿势”,地上一堆烟灰,我就现在门口,等待着,这由十五岁的我造成的、却承担不起的后果。
凌晨一点,我几乎是没有睡着的,我害怕,又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只是突然好想大姐,好想她搂我入睡,摸我的头,看我的眼睛慢慢闭上,美美的睡着。
我去上厕所,我发现父亲还有窗前,低着头,地上的烟灰已经很厚了,但是他依旧没有停止几个小时之前的动作,也许是我动静太小,也也许是父亲注意太过投入,突然,我听到一声抽泣,父亲哭了!软弱无能的父亲就连哭泣都不敢惊扰母亲,是啊,在这个家里,骄傲的大姐,以大姐为骄傲的骄傲的母亲,和不知道到底是何样一种存在的我,父亲的话总是很少,尤其是当他的眼神对上母亲喋喋不休的嘴的时候,我知道,他不想跟母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