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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荔莛带着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去见徐思倩的七年之后,卢深冬优雅地凹进一列南下的高铁的商务包厢的牛皮沙发里,对面白老师瘦瘦的面影好像仍旧让他保持着七年前的样子。由于得知是知名插画师和作家莅乘,不时会有乘务小姐前来进行提醒服务。
“白先生,您的咖啡。”
“咦?”白荔莛愣愣地回过神来,“谢谢谢谢,我吗?有点吗?”
乘务小姐用训练过的精致而柔和的笑容回应道:“知道您喜欢,这是特地为您准备的。”
这个乘务小姐的面容虽然和印象中那天没等到的人的面容迥然有别,可是在精致却脱俗的脸盘漾起微笑的瞬间,让他回想起了这早年间某某的眼眸,只一瞬间。
“这样啊,”白荔莛心里想,然后蛮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穿着葡萄酒色短西装的背影。
“白老师,您还不习惯吧?你的学生我哪,也是沾你的光被特殊照顾呐,”卢深冬露出解释性的微笑,甜美地看着老师,一边用纤细的插画师的手打开自己DIY的信件盒,“怎么说呢……虽然看了很多遍,可是还是想要在见到夏茫之前,再把这些年她寄给我的信完整地看一遍。”
“也有可能是我沾了你的光呀,”这时候白荔莛已经端起咖啡轻呷了一口,上嘴唇的唇边还挂着一行乳白色泡沫,迫不及待地迎合着说。“她让我转交的信,我可都一份不落保留了下来哈,唉?想来这沓信上应该只有咱们三个人的指纹吧?嘿嘿,我的最少,少得可怜,”白荔莛自顾笑了起来。
卢深冬也不禁笑了起来,带有她习惯性往下耷拉脑袋的标志动作,“切,早就把你的指纹淹没了。”
“说起来,七年之前那时候,那还是夏天你中考结束,我带着夏茫在考场门口蹲守了两个小时,此前在路上辗转,她抱着要送给你的礼盒,在我的车后座上傻傻地对我说:‘老白,你说深冬她会不会考满分?’大概这种问题,我说:‘茫子,你想啥呢?中考有那么简单?不过对她而言嘛,十有八九啦,你现在六年级,她经历的你都会经历的。’然后她才对我说出了‘我中考她就高考了,人生好像永远差三年,不能在同一个学校’那样的话。”
“哎呀,老白你太可恶了,我也在回忆那一天呐,”深冬白了老师一眼,然后痴痴笑起来,“这就是那天她给我写的信。”她两只手捏着那几张薄薄的明信片,上面方方正正的字体透过那么多年慢慢泛黄的纸片深一脚浅一脚地勾勒在背面,好像透过这薄如蝉翼的七年,渗透到了眼前一般。
“人家的真心呐,”白老师爽朗地笑出了声。
两人那些年在一块的幸福感像久别重逢一样,从这节整洁明亮,又有些富丽的车厢里拥抱在了一起。
届时卢深冬临近大学毕业,作为国内插画界横空出世的新星而备受瞩目,开办的画展总能吸纳大批的业内人士观晤,有几次她的插画和漫画被展览到国外,可她本人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据她自己说是不想走得太远。
“你的插画,让我想起当年老师很喜欢的插画师——米山舞,”白荔莛用眼睛细瞅咖啡见底后在杯沿留恋不舍的一小撮褐色的描线,岔开话题说。
深冬露出了自满的表情。
看到对方笑白荔莛就收住笑容问:“你最近的漫画不是要和藤本树一起展出吗?听说正在组织着呢。”
“那都是我的经纪公司操持,当然了,也主要是我自己的选择。其实那不算是标准的展出,一种很新潮的模式啦,你不知道的啦。”
“哦,很荣幸呢,藤本的接班人。”说完他紧接着被深冬白了一道。
荔莛想起自己曾去学生深冬的画展,那是她刚刚考上美院时,当时他正在写人生中很重要的长篇,实际上已经发迹起来,他既对自己自豪,也对学生自豪,既以作家的身份,也以画家曾经的辅导老师的身份踏入展厅,一壁是典雅娴静的灯光,出入在混迹于各类大学、不同阶层或不同艺术沙龙的知识分子间,他站在昔日学生卢深冬不可思议的、充满张力创造出的画卷前,感觉被年轻的生命力裹挟,不住暗暗挥拳呐喊。
那次白老师的观摩深冬是不知情的,她的作品其实也是由校方作为主办携带入展的,那时她尚名不见经传,只是在网络上小有名气。“如果她办个人画展,那我一定要带夏茫来看的,”——这个想法后来一直没能实现,三人总是分在不同地方,时间上也并不留有契合的档期,特别是夏茫,那时她在高中的冲刺班,依次错过了白荔莛的几次作品发布和挚友深冬的画展。
“这封是我考上国美办升学宴时夏茫写给我的,”深冬一边惬意笑着,一边抚摸着那封红色信封的封皮,“哎……”
“反正马上就要见到了嘛,不知道等着我们的她是什么心情呢?”白老师不怀好意地斜睨着深冬说。两个人又笑了一阵。
这辆高铁是去往浙大的,业已入学一学期多的夏茫在里面攻读自己心所念之的建筑系。
“对了,你猜我带了什么?”
“咦?”深冬看完几封信,把信码起来之后纳罕地顺势接过话茬。
“你记得那些年你们常看一个组合写的小说吗?”
“你是说……”
白荔莛在旅行背包内侧拿出了两本已拆封却崭新的书,“‘梧辞攸玖’的新书,《涟漪追萍》,签名款。”
“哇!老师,你怎么做到的?哇,”这一刻她仿佛又成了少女。
“不可以现在读的哟。”
女乘务员路过,把喝完的咖啡杯收走,留下一个闪亮而简短的回眸。
“那你还现在拿出来。”深冬恼怒般地捶着腿,“哎呀,你真是够了……”
“嘿嘿,”白荔莛淡淡挂着一层笑,心思却被揪到了那天他和夏茫一边等着考场里的深冬和学习中心其他参考同学,一边在人群中搜索抽调过来监考的邵雪霞的脸的时刻。
那一天,万里澄清的天际上挂着清亮色的阳光,湛蓝广袤的天空像是邂逅的布景,珍珠大小的往事跳动着,随着人群从密集被疏散到稀稀拉拉而逐渐暗淡……那个肤色有点黝黑,喜欢用古灵精怪的瓜子脸上的表情戏谑持花人的姑娘,直到青春的花语一瓣一瓣被岁月数尽也没有出现。
——“当你和一个人有缘的时候,无论如何,你都能穿过茫茫人海找到她。这句话可是你对我说的哦。”七年前那天夏茫对自己说的话,成了白荔莛美丽的伤痕。
那一天,夏茫把瘦到没影的手掌遮在刘海前,朝两个小时后才会有考生往外走的考场里焦急地望着的神态,属实是有几次把白荔莛逗笑了。
这个六年级孩子那天衣貌飘然,着浅白色水皱纹薄衫,内衬沾春露青色文字T,亮白色的高领翘立在高竖的马尾前,围着瘦削的脖颈,下束墨色齐踝蕾边裙,足踏平底白色运动便鞋,以稍息的姿态预备,像是古装轶闻里参禅的女丹师,她一手支着腰,另外一手提着20寸蛋糕盒大小,有序堆放纪念品、信件的礼盒,谓之曰“立体纪念册”,站在刚领了她从补习中心到楼下的白荔莛身后。
她打哈欠一般丢下一句:“要走了吗?老白。”
被叫到的荔莛微点一下头,从学习中心前停车区推出有后座的自行车,释然雀跃地说:“准备好了。”
起初他们一起在伴手礼店买了几束针织花,白荔莛心里想到可能偶遇邵雪霞,又准备了一束别样的手捧花。
“你跟我出来这事,咱们辅导班的其他老师知道吗?”去考场路上他笑逐颜开地问夏茫。
“有几个老师知道,哎呀,告诉这么多人干啥?”
“嗯嗯。”白荔莛一想到要在敞开的考生通道里寻到那张想起来就会让自己露出难以解释的表情的脸,便有些茫然,一边小心翼翼,一边又没底地载着学生在路上行进。
“说到底,今天能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也就好啦,”他宽慰般想着。
在这位二十四岁的老师的视野里,那些摇晃着的大片的法国梧桐的树叶被层层叠叠地填上不同色度的绿,就像一头扎进小时候漂浮着绿藻的深潭,那些似是而非的过往都变成风,打在人生的叶片上,发出书被翻动时那种美妙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看着初夏被阳光勾勒金边的梧桐树叶,”他说。
“我也喜欢,我奶奶也喜欢。”
“我有时候很羡慕,准确而言是打小以来一直都羡慕着,”白荔莛感慨着,“它们在阳光里泡澡,被风轻轻摇动,多么肥腻的幸福感。”
“我小时候是在我奶奶家住着,所以经常在树荫下躺在躺椅上吃瓜,我奶奶种的瓜可甜了。”
“哈,那希望有机会我也能尝一下。”
“老师,你之前写的小说,说你爷爷有癌症。”
“嗯。”
“唉,我奶奶也是。”
他们在闹市区挤过路边横七竖八散漫着的机动车辆,又穿过老城区窄窄的过道,瞅着路边各种商铺的幌子、地摊贩,好像一切都充满希冀,就像在夏夜燃放的烟花,像奶油冰淇淋甜筒,像无数个膨胀的春天的延续。
“夏茫!你要吃桃吗?”
“不吃。”
“夏茫!你吃荔枝吗?”
“不吃。”
“夏茫!你喝羊肉汤吗?前面有一家特别好喝,我一口气能吃半张锅饼。”
“不喝,我不接受内脏。”
“夏茫!到这儿了,就是这儿!”
“哪儿?怎么了?”
“下来来碗阳春面吧,这儿的特别好吃。”
“啊?嗐!不到点我什么都不想吃。”
“夏茫!这个枣糕不好吃,就撒了一点坚果,味很淡,不要买呀。”
“我也没钱呀,老白。再说了,那玩意儿……”
“夏茫!你吃豆沫吗?”
“才不吃!我奶奶做的最好吃了。”
“嘿!我爷爷做的才最好吃。”
“我奶奶。”
“我爷爷。”
“我奶奶!我奶奶做什么都好吃。”
“我爷爷也是!他做任何菜都好吃。”
正吵着白荔莛忽地刹住了车。
“咋啦?”夏茫问。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奶奶就是我爷爷。”
“噗!你够了……”
……
“夏茫!你吃烤鸭吗?15块钱一整只。”
“不吃。”
“夏茫!这一家咖喱牛肉饭我常来,我们去吃一二三四五六大碗吧。”
“好啊,走,去吃。”
“哎呀,开玩笑……”
白荔莛感觉女孩在自己身后像诡计得逞一样压住了狡黠的笑意。
因为考试,昨天深冬不在的时候学习中心的午饭只有白荔莛和夏茫坐在平时他们仨人吃饭的地方,一边吃一边聊天,夏茫白搭了钱买了一份甜得过分的芋圆冰粉,一边跟老白吐槽,一边消解着深冬缺席的空寂,后来白老师笑着跟她炫耀初三学生子晨写给自己的告别信,只是读着读着两个人的眼眶都有点泛红。昨天中午不知怎地起的话头,谈笑中夏茫和老白聊到了红楼梦和西游记的杂交版本,这说起来夏茫和深冬素来有写故事的喜好,而她们编写的人物故事往往让老白拟定题目。“老白,你说同样是没用上的补天的石头,如果那石头不是贾宝玉而是孙悟空,会怎样?”“啊?这……”“特别是孙悟空看到林黛玉葬花,他会说……”老白哭笑不得地摆了摆头,夏茫笑着说,“他会在树上对黛玉说:‘够吗?还再来点不?’”两个人苦笑一阵,白荔莛感慨说:“唉,你别说,这法子还真有可能把林黛玉的抑郁给治好了。”
……
“老白,能给深冬送礼物太开心了。”
“是哪。”
“老白,你家在哪儿啊?”
“前面,自己一个人住着,四楼。”
“好啊好啊,哪一栋指给我,我去你家偷书,哦,不能说偷,得说窃。”
“可恶,以后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你了,好你个‘孔乙己’。”
说着,考场在远处的郊区绿化带后面露出了小小的尖耸的塔顶。
“老白,你说深冬她到底会不会考到七百分?”
“呃……夏茫,你想啥呢?中考有那么简单?不过对她而言嘛,每个科目都十有八九啦,要是你的话呢,到时候也肯定没问题,你才六年级,别太心急,她经历的你都会经历的。可别忘了,你是第一名啊。”
“我中考的时候她就高考了,我高考她就去大学了。人生好像永远差三年,不能在同一个学校。”夏茫有些失落。“那她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你可得帮我一个忙。”
“说。”
“我每年都会写手写信,到时候你替我转交给深冬。”
“好,我很荣幸。”
“老白啊,将来我也要像你一样,然后和深冬住在一起。”
“好啊。可是呢……你要知道啊,当你真的和一个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情况可能就会改变的哪,这个人展现给你的就不再是她最好的那一面,你难免要去接受到她的缺点、情绪化、不成熟、幼稚。”
“嘿,那算什么?”
“是吗?”白荔莛脑海中闪回了接触到的一些因为观念和对世界的理解不同而无法持续的感情,闪回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经营,一些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改变而最终变远的人。他没有再说什么,或许自己所置身的污秽不堪的世界和身后这个十二岁、一只手拎着送给朋友的礼盒一只手提着老师买的针织向日葵和捧花的少女所接触的世界又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呢。
习惯了在白天思考爱情的白荔莛渐渐地认为:爱是一种梦的延续。他和之前偶遇几次、浅浅交谈过的邵雪霞接触后,一种梦的种子就被种到了那位二十二岁少女的音容笑貌里,这对他这么一个深刻的人而言或许是一种甜蜜的可耻——但是爱情不就是围绕青春的羞耻展开的吗?只是推人度己,白荔莛认为只是拥有了对雪霞的笑容的印象还不够,如果在自己的眼里她的缺点都是可爱的,那么或许梦就渐渐有了形状。
后来闭卷的铃声响起,白荔莛和夏茫分别独占一墩考场外围防护栏的大圆柱,在校门的正对处像一切宏伟的雕塑一样站立着,远远望去像两道守擂方大侠的剪影。白荔莛也从没想过,他会和一个跟自己同样平踪浪迹、脑洞能大到把孙悟空扯成红楼梦主角的六年级女孩在考场外摆出同款的石猴造型。
“白老师!”
“谢子晨!钟佳怡!高欣雨!”
“你怎么来了?哎呀!”子晨说,“请老师放心,直接拿捏!呵呵呵呵”
“你这话,甜到老师心里去了。”
王菲、代明玉也走出来,“你押对题了白老师!”
“是吗?”
她们几个一步三回头说:“我们回来,你要请我们吃自助别忘了!”
“白老师!白老师!look me!”
“海升!韦润!就你那三脚猫的英语!考得怎么样?”
“完蛋了!比想象中的简单啊!哈哈哈哈”韦润和白荔莛抱了一下悄咪咪地说。
“走了哈老白?”隋海升笑说。
“常回家看看,反正都有微信。”白荔莛大呼:“联系不到就给你们妈打电话!”
“走吧走吧,白老师还要找人呢。”夏茫帮忙把伴手花送给同学。
白荔莛急切地在人群里检索邵雪霞,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挤在一辆颠簸而又窒息的公交上,他无法看清窗外,不知是否已经过站,好几种颠倒冲撞着的情绪让他很难整理平复,一种流泪的冲动凝固在眼角。
“锦秀!敬妍!老师在这儿!”
“你没看到我吗?”赵丹晨和赵子硕已经到了白荔莛脚边。
“你也来了!我光看远处了。”
“老师老师!”张馨荣拉着敬妍和锦秀过来,说:“锦秀说这次稳了。”
锦秀立刻变了脸色喜着嘟囔:“俺可没说。”
“但你的笑挺像那么回事的,”刘敬妍打趣说,笑得合不拢嘴。
“考完了,你们也该解放休息一阵了!恭喜恭喜!”白荔莛心里焦躁和激动都处在极高的峰值,“难不难?”
五个人又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说题简单。
白荔莛见状说:“那我换种问法,有谁觉得这次的考试有难点?是哪些?”
几人大眼瞪小眼,都摇摇头嘀咕:“没有吧?没有吧?”“是啊,哪有太难的题?”
“同学们,同学们,咱们合张影,都来跟我抱一下可以吧?”白荔莛边拥抱致意边说:“现在是想遇到的人差不多都遇到了,果然嘛,我就说想见到的人一定能够见到的,哪怕在茫茫的人海里。”
“哪怕在……”夏茫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还在一股一股涌出的人流。不同校区的校服在一众挤到警戒线以内的家长的目光中随机穿插,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时白荔莛的手机响了,“老白,怎么回事!给你打了三四个电话了,我们现在在第二考场,你那边遇到谁了吗?”这是同事王老师的训斥声:“我们在这边接到了李浩然、李自豪、李宇彤、刘运泽、高帆跟吴淑玉,还有好几个,听他们说过线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要冲尖子班。”
白荔莛一边啰嗦几句,一边看着慢慢散尽的考生,监考老师撤卷后陆续从小门步行或骑行出来,他的心几乎浮到了嗓子眼,怔怔地说:“那太好了。”语气绵软无力。
“嘿嘿!夏茫!”
“深冬!”
“卢深冬!考得开心吗?”白荔莛说。
夏茫抢白说:“老白老白,她偷袭我,差点给我撞倒了!咱们两个人都没看到她,我还以为见不着她了!”
“那怎么可能?”深冬淡淡一笑,“我的考场在最里面,远远地就看到你俩了,跟两棵歪树一样。”
“这比喻好,用到小说里吧。”夏茫凑上去俏皮地说。“耶耶耶!太好了,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白荔莛从此刻把脸别过去,记忆便陷在了这一帧,当他把用力聚焦的精神调松,考试的帷幕也重重落了下去,考场两边的活页门闭在一处,执勤人员摘掉了警戒线因为不再需要了,空荡荡的考场前的守候区已经只剩寥寥几组人。或许当一个东西你用力却握不住的时候,那种感觉到的失落才是年轻。天空依旧用它的澄澈和纯真彰显无辜,就好像邂逅的火种被吞咽到幽深的地里,像风筝断线,杳无音信,像你在船上往兜里一摸,才发现手机掉到了海里。白荔莛知道两个女学生正在用担忧的神情关注着他,他重重地跺了几下脚,又勉强挣扎了几秒钟,心里纳罕:“我靠,等不到人真有一种上吊的感觉。”
“夏茫后来告诉我,你在等一个人,我还看到了一束与众不同的花,七年过去了,白老师,你真的不见变老,但也还真的没有女朋友。”卢深冬用手垫了垫她那高度近视的眼镜,散落着一点点雀斑的瘦削的脸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各位尊贵的旅客,请注意前方即将到站杭州,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
在播报声掩护里白荔莛说:“算了,七年了。而且本来就是没有由头的事,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谁让你又伤感起来的?”
原来白荔莛在高铁上展示了《涟漪追萍》后,为了浇灭卢深冬步步紧逼的读书欲,就聊了一些过往的细节,最后硬生生卖了自己才扯到这里。
“其实夏茫跟我都看出来了一点点,她好像知道的挺多。不聊了,到站了,在见到浙大建筑学的高材生之前,你不应该先兴奋兴奋吗?”深冬戳了戳白荔莛,开始雀跃地收拾东西。
“哪有?一直都很兴奋,Come on come on let's go,”白荔莛也开始打点起来。
站台上的夏茫原来远远的那么明显,白荔莛心想自己也终于理解了当时卢深冬从考场里走出来看到他们时的心情。“这次歪树,呃不,夏茫是提前了几个小时哪?”正想着时卢深冬已经从身边冲了过去——哇,健步如飞!好像还跟在补习班里一个年纪啊!
时光就像是轮回里的沙子,有的时候颠三倒四,可能会从云上洒落下来,然后灼透无数梧桐树叶,再温暖某个在绿色里寻找斑驳破碎的太阳的眼眶:渗出透亮汁液和果香的西瓜过凉后摆在旧了很多年的矮桌上,院子里的梧桐树、枣树、柿子和杏树神秘得就像是一片时光在里面捉迷藏的国度;或许有一双求索的眼眶,喘着气,载着身后的女孩,目光与记忆剥开那些焦渴的叶片,想要看清年华里那张远在云际的动人笑容。
在夏茫的漫长生命里,等待是个和幸福更沾边的词语,直到半年多前她送别奶奶——那天夏茫的眼泪比夜空中的萤火虫还要多,一连几天,她眼前发生的景象就好像是上一世的画面。那时候白荔莛对她说:“奶奶是在等你,可没准她会因此而年轻呢。”
白荔莛和车站接送口旁的夏茫互相笑了笑,他说:“怎么样?我们两个老朋友还算准时吧?”话还没说完,就被夏茫紧紧抱住了……
白荔莛遗憾地回过神来,“等不到了,走吧。”
“白老师!白老师!咱们一起吃饭,我妈说了,带我们去吃自助庆祝庆祝。”卢深冬不同于往日,解脱撒欢了一般笑着说,“走吧走吧。”
白荔莛知趣地笑了,“那我可不能扫兴啊。可是话说回来,咱们几个必亏本的啊,深冬妈妈您破费了,这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说这个就见外了啊,这不是庆祝庆祝嘛,平时舍不得也就罢了,”深冬妈说。
“要不吃点家常菜?”
“哎呀,没关系啦。”两个孩子和深冬家长围过来抢白了几句,就开拔一径向着美食城赶,路上在被考生家长围得水泄不通的窄缝里,一家人骑着电动和带着夏茫的白荔莛一边见风使舵,一边因为做了没有开车这项英明神武的决定而喋喋不休,只有在后座上的夏茫知道白老师左右四顾的眼睛还在找着那束手捧花既定的主人。
席间老师学生间又聊了些小说框架、假期的宅家写作计划、成绩公布后的聚会、毕业聚餐、补习班谁谁谁的什么事情等话题,礼尚往来,夏茫和白荔莛也早已有了回敬深冬家请客的盘算,这里就不一一透露。
“你知道刚才路上老白跟我说什么吗?”夏茫忽然灵光一闪地分享。
“什么?”读完夏茫写给自己的信函和几张明信片的卢深冬睁大眼睛,兴奋地把靠在夏茫肩膀上的头猛地抬起来问。
“他说,咱们可以交换大脑的一部分,说要把我脑子的思路分一半给你,然后把你的努力和刻苦分一半给我。”
“那,啊!好啊。”
“那就互补,都很完美。”夏茫拉起好朋友的手摇晃。
深冬妈妈见状陪笑说:“你们两个,真就跟亲姐妹一样,多好啊。深冬你看你,今天已经给你这好妹妹打了头阵,你得中用啊,人家成绩这么好,不然你考不好,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都不要是吧。”
深冬欲言又止,夏茫怔了一下,白荔莛侧身对她俩说:“暗箭难防哎,关键是为什么要在吃自助的时候……是为了考验咱们吗?”三个人又偷偷笑起来。说话间,一如那天的天空一样澄澈而无辜的深冬爸爸,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吃完了他的第五个甜筒冰淇淋……
一会儿,夏茫隔着深冬叫着老白,“你拉着我的时候说的那个问题,深冬可有一个答案。”
白荔莛和深冬家长六目相向了几秒钟,随即问:“哪个问题?”
“你说住在一起会有很多问题的那个问题,会看到缺点的那个问题。”
“啊,那个啊,嗯嗯。”
“深冬说了,她说:‘连缺点都不能包容那还算什么朋友?’”
白荔莛点了点头。
“其实今天还有一个惊喜,老白来宣布吧,”夏茫昂起头越过深冬对着白荔莛怼了怼下巴。
“是这样啊,咱们吃完饭吧,去徐思倩家里看一下她怎么样?”白荔莛说。
“去看同学呀,行啊,”深冬妈妈挂着笑审慎地说,“反正今下午也没事,哎她白老师,那个同学是……”
“就是那个七年级,嗯,出了意外来不了咱校区一直在家养病,就是我之前一直去她家家教的那个女同学嘛。”
“行啊,孩子爸爸你去送啊。”
“好,好好,”深冬爸爸忙应下来。
“哇!太好了!”夏茫攥起拳头来欢呼,深冬也惊喜地笑了。
白荔莛带着夏茫和深冬爸爸的电动车前后拉开几米,驶过富人住宅区的公园卵石路面,看着堂皇而又势大气沉的别墅式建筑默默赶路。
“什么时候回去我来接深冬哈,”停车后深冬爸爸用笨拙可爱的声音说。
随后白荔莛带着两个活泼的孩子进了徐思倩家里,热情好客的思倩妈妈应门把三人领进去,孩子惊喜地扭过脸来呼唤:“深冬,夏茫……”
“快坐,白老师,我去拿点山竹来,今个买的西瓜,无籽的,才好唻。”思倩妈妈本分地张罗着。三个孩子自管嘘寒问暖,深冬夏茫又迫切抖落出她们的写作计划给思倩听,思倩带着羡慕的神情惊叹回应着,不在话下。白荔莛寻了留给思倩的居家学习任务,见毫无进度,特别历史、生物两门副科,有些意外地和思倩妈妈聊起来。思倩四年级的弟弟眼尖手快,端茶递水招待着,实际上他学习远不如姐姐,身子自然也因为营养过剩像他姐姐一样,中等身材偏壮实,只是值那么个无牵无挂的年纪活泛些。
“思倩最近老生气,怕是到叛逆期了,”思倩妈妈低声下气说,“有时候我说的话不听,说说吧,她还一包理。在家待得也越来越懒散了。”
“我有感觉出来,上次来也跟她聊过了。”
“你说俺这个当妈的,也没有学历,不会教育孩子,就是初中生大老粗,家里有份事干着呗,好歹地支棱着,”思倩妈妈俯下身子,抬眼远远瞅了眼在客厅另一边的三个孩子,说:“可别让她听着了哈,要不你一走了她又发熊,说我跟你说这些。”
白荔莛宽慰说:“孩子腿碰到骨折后一直在对抗着懒惰、孤独,已经坚持很久了,时间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甭管之前她的成绩有多优秀,自主性多强。已经很棒了。啊,我手里今天给她批的这张数学试卷、她这周做完的唯一的试卷,差不多满分,两道偏难的题似乎是考虑不出来,或是畏难了。总之一个星期前布置的,还有三张试卷碰都没碰,比起学习,我倒更在乎性格上……”
“哎呀,你不知道白老师,这孩子怕偏呀,跟我们要啊。给他弟弟买什么,她就想买什么,太较真,那天说着要把房子留给他弟弟,她听到了,她说不行,要给就分开一人一半,说俺们不公平。”
白荔莛有些不安地思忖了一下,用余光瞅了一眼客厅另一端叽喳着的三个孩子,“这种话不好在孩子那么小的时候讨论,被听见确实会影响孩子的金钱观。思倩这孩子要强,我觉得她也不是图什么,就是想着自己应该和任何人同等重要,特别是她现在得病需要照顾,修养了这三个月了,眼看恢复期还要延长下去,自己可能也对自己有些气馁,所以总不希望别人把她当废物看,太要强,太紧张,轴。”
过了一会儿孩子爸爸推门进来,同白老师平淡地打着招呼,白荔莛笑笑,又让思倩弟弟拉了他坐下,自然是深刻讨论一下孩子的问题:“我那天来,告诉了孩子她在我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同学——知道上进,聪明,一点就通,但是不感兴趣的事情太多,常识不足。我知道思倩爸爸你也不想让孩子变成什么知识很高,不快乐的孩子,我总是和她妈妈聊她的情况,跟你聊孩子的教育问题呢,你总是开脱,为她找借口,一种浅浅的逃避吧。”
“不是啊,孩子有很多事,现在不明白,不清楚,她到末了就能明白了。咱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思倩爸爸一边看着手机,一边不太情愿地迎合。
“借口,还是在替她开脱!”白荔莛第一次对思倩爸爸那么厉声训斥,“你们家什么条件?算是极富裕的家庭了,像这样的家庭环境,孩子还要多走一些弯路?你本身也不是靠学习出身,所以对于孩子是否能够靠学习好在未来安身立命看得不重,我知道。但你口口声声说让孩子做一个观念正的人,在正轨上的人就可以,”白荔莛很沉静地压低声量,他也注意到孩子爸爸已放下手机,便继续说:“可是她的观念,包括和你们的矛盾是在加深的,很多时候也不能站在你们的角度去体谅,她跟你们承认过的‘自私’实际上是表象,她很想独占你们的爱,而并不要求自己付出。”
思倩爸爸没好气地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胳膊就被孩子妈妈握住了。白荔莛心里暖了一下,“我曾经问思倩,说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她的回答让我有些无措,她回答:‘我想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仅此而已,十几年前,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在一个贫穷的山村里,课桌还是用空心砖和门板搭建起来的,教我们的老师有六十五岁以上的,就在那样的环境里,我遇到了改变我一生的老师,五年级他问我们:‘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我们啊,一群在山旮旯里长大的放羊娃,有的说想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有的说想要照顾好爷爷能替他放牛,有的说会让爸爸妈妈不再辛苦,我站起来说我将来想成为一个作家。包括今天晚上来找思倩的两个同学,她们家庭的条件跟你们相比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但是这两个孩子那种打开自己的勇敢程度是思倩所欠缺的,我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徐思倩她一直在环境里比较,没太有自我……”
思倩的堂哥聂夙杰是个仪表正派的八年级学生,一直鼓励思倩。在那个懵懂的时代,一些遥远的口信就能勾起支付一生的冲动。思倩觉得有这样的目光注视说明了自己是受爱戴的,坐拥着一种富有,自然患得患失……
“孩子开心快乐能正常地成长就可以,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计回报地来辅导孩子吗?我是硬拖孩子吗?不是,她在家的这段时间已经落下了很多功课,我就是想稍微提点她,以免回到学校之后是跟不上的,跟不上孩子是痛苦的,数学英语考满分,可还有其他五科,孩子一天坐在那里受罪呀!那么思倩能快乐吗?当她在课堂上表现不理想,又会觉得自己黯淡了,又会拿自己和别人比,又会焦头烂额紧张地去学,撞得头破血流,又会把自己弄得焦虑,她快乐吗?到时候周围环境里的人对她的看法她又如何承受?我来的目的仅仅就是为了这个,思倩爸爸。”白荔莛终于梳理了合适的话语传达意思给孩子爸爸,随即又解释说:“知道你把女儿看得很重,我也知道我来的时候慢慢孩子变得不开心,她会讨厌白老师来,当她跟你倾诉,你又会向着她,你在观念里也慢慢不欢迎我来了。我知道我可能一直是徒劳,但我至少不后悔,特别是今天我把你拉过来和你聊,我是希望你能够考虑我的初心和目的,我们正面沟通,然后去解决问题,敞开了,你对我这个愿意为了孩子变好而真心付出、甚至有些傻的人都不愿敞开,这也刚好印证了思倩有一些内缩和自我中心化,我今天带两个孩子来不是想让她们瞎开心,而是想要透过思倩的孤独,让她和人接触接触,有观念的革新。”话及此,再无赘述。
经过这漫长的厮磨后,在送孩子下楼时,白荔莛已经从话语和眼神里看到了思倩爸爸对自己观感改善,心境豁然开朗,心想还好今天言明了敌友关系,不然此前的近二十次的无偿家教可真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学生时代的分离只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脚底湿成似有若无的一片。夏茫坐在白荔莛车后座上摇晃着,两手空空,收尾般说:“老白,你今天可拼了命了。”
“嗨,本来今天给深冬的礼物是咱们去她家的,可谁知到外面吃的饭,下次吧。”白荔莛觉得不完美。
“你是不是很少这么疯狂过?”
“这……是很少后车座上坐着个女孩儿这么疯狂过啦,我妹我都没拉过这么远的。”
“你脚踏车不会坏半路上吧?”
“注意言辞。”
“你说梧辞攸玖《双生花》里小鱼儿的命运你不太理解。”
“对啊,小鱼儿的出现对于剧情有什么改变?你怎么聊起这个?”
“嘿嘿,这么说吧,主角银玉不是爱到处流浪旅行、四处探险吗?小鱼儿就是忽然让她的探险主线固定在了一个地方的船锚,把她拴住了。”夏茫有条不紊地说。
“小鱼儿死了、牺牲掉之后呢?”
“银玉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常,她以为自己不会忘掉小鱼儿,可是她最终还是淡淡忘掉了。”
“眼前人会成为身后人。”
“眼前人会成为身后人……”夏茫痴痴地重复了几遍。“唉!老白,昨天深冬不在我们坐在那儿边吃饭边聊了一本书,你给我讲了一个作家的故事。”
“对,你要记住那个作家的那句话。”
“当你回头看的时候……”夏茫抢答着说下去。
那时夏茫看着空出来的深冬的位子,厌倦地搅动着手里的芋圆冰粉,白荔莛说:“我给你讲一个作家的故事啊,有一个作家,他写作写到了三十岁才终于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获得了成功。然而,人世间最深的懊悔莫过于当你越过了山丘,却发现曾和你约好看山后风景的人已经不在了。在这个作家没有出名之前,他一直默默地写作着,身边有他的女朋友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着他,不然他或许会放弃,想必你也猜到了,他的女朋友患有癌症,在作品就要完结的时候,他女朋友去世了,去世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相信你一定会写出一部好的作品’,后来这部叫作《泥潭》的小说从50万字被精心删减到了13万字,得了大奖。可这时候对他最有意义的那个人已经看不到了。对我而言,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夏茫若有所思,不禁问:“老白,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触景生情吧。这个故事是世间的一种真实,可最后这个作家却写了一句话,说:‘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痛苦,但回头想想,又都是辉煌’。”
昨天的话好像变成了晚风,溜到时光的沙漏边,把沙子吹散,又纷纷扬扬吹起白天,吹起晚霞,吹进夜色的瓶子里,让那些无处藏匿的情感都吸饱了夜晚的墨汁,然后在纯白的未来悄悄绽放成超出想象的笔触。
“老白你考前去深冬家给她补了几次课啊?”
“中午也去,下午也去,数不过来了。”
“……我们家可能也让你帮我补,今天你送我回去,刚好可以认认路。”
“是嘛?那我可太荣幸了。”
“你开导航了吗?”
“没有。”
“为啥?”
“我信任你,你给我播报。”
“你就一直往前骑,一直往前骑就到了。”
“还有多远?”
“外环再一直往北……没事,我奶奶会等着我们的。”
“唉,对了。之前给你们看的我写的那篇写我爷爷的小说,看样子你很喜欢啊?”
“嗯嗯,是的,很喜欢。”
白荔莛笑了,发神经一样高喊:“坐稳了,夏茫。”
徐思倩后悔自己没能留住聂夙杰,这背后还夹杂着恐惧,恐惧于承认自己这些年一直没有变得更好。当二十岁的她在自己的蜗居里把被子往上拉的时候,就响起啤酒瓶倒地的一连串瘆人的清响。她后悔在七年之前白老师和父母谈论完自己之后,她大发雷霆,并且摔碎所有东西,所以她才对这种碎裂声十分敏感。一生之中后悔的事情好像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之前在家里像个公主,自从养病之后,她就淡淡有了辍学的想法,反正爸爸不希望自己受苦,妈妈又都听爸爸的,她甚至想如果腿骨永远不愈合就好了。
徐思倩又打开手机,她想找随便什么人吐一下苦水,同事也好,但是却都提防她,朋友也好,自己都很不争气地断了联系,她又无意看到已经被自己拉黑多年的白老师的微信,有几次想加回来问问老师过的怎么样,再回一句自己过得很好。可她连自己都笑话自己——没有勇气暴露自己的不堪。
十七岁高二辍学那年,学科的压力太大了,自己已经在学习上像个退缩的小丑,她回忆起聂夙杰用一种可怜的眼神在分手的那天看着自己,胸口就开始发闷,那个一直以来都用目标激励自己的男生含着泪,咬着牙,劈头盖脸地骂了那个堕落的徐思倩一通:“当一件事情你无法在别人眼里争取到最好时,也不要想着换一件事情去做得比别人更好看,你要实际上去解决眼前的这一件件绕不开的事情啊!只要你愿意,肯定有方法,可你已经不愿意明白了。”——分手了,心如死灰,从此一蹶不振,很快办理了辍学。说到底还是家庭供给太足,辍学后第一年,她未满十八岁,还有理由宅在家里,长了四十斤。徐思倩恨自己的家,更恨自己。
各种各样的工作,从餐厅服务员到快餐店帮厨——后一项工作给的辞退理由是太胖了在过道里工作会碍手碍脚——再到蛋糕店裱花师,最后推销零售牛奶……寝食不周时,给妈妈打电话卖乖,她就会打过来一笔生活费,不敢打给爸爸,自己辜负了他。在别人眼里要强,所以不太为人所容,夜夜回家后痛不欲生,十八岁诊断出了抑郁。弟弟那时已经在高三的尖子班里名列前茅,父母打算支持他冲击复旦和哈工大,他却为了姐姐暗下决心学心理学。
徐思倩后来找了一个和聂夙杰很像的男孩,初中学历,每天只是拖拉着拖鞋,跑农副产品销售,干鸡鸭白条生意,递烟很娴熟,喝完酒之后特别爱吹牛。
“徐思倩你有联系吗?”晚上陪老白在浙江大学里散步的卢深冬问夏茫。
“不知道为什么,联系不上了。”
“是啊,我们都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她的话想必也不错吧。”白荔莛记不太起这位同学了,于是便想打住话头。
“她啊!只会比我们飞得更高!”夏茫笑嘻嘻地往前蹦跳起来,“走,今天你们第一次来,我们就去浙大的图书馆里通宵吧!”
徐思倩第二天早晨悄悄关注白老师的社交号,发现他定位浙江,发了跟两个很熟但就是想不起来的面孔的合影,“兴许又是什么助理啊,翻译呀之类的吧,他的账号里总是各种各样的出版社活动呀,书目啊,座谈啊,刊物啊之类的,还总说一些官场上的话,不懂,”她想。
“哎呦,死呀!”她嚷了一声。
男人用脚把她踢起来,说:“不是说好今天回家打药揞种子早起吗?”
徐思倩长出一口气,骂了一句……
这天白荔莛、夏茫、卢深冬早早起来去灵隐寺边喝的莲籽粥,又一路逛过西湖,三个人诗兴大发,从雷峰塔前各拟了三首现代诗封成签握在手里。
顶着烈日炎炎,这时徐思倩正合衣倒在树影里,她公公远远数落儿子说:“你就算娶回来一头猪也比这个强。”看着毒辣的日头,徐思倩心想:我这辈子算是砸在他手里了。日光透过残破的桑树叶片,折射成催泪炸弹,她一边烦躁、没有耐心地试图昏睡过去,一边想着如果能来口甜桃该多过瘾。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着太阳已经走过正中,微微向西斜了,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公公村子里的牛也不叫了,狗好像都死了一样,树变成了一根根黑色的风,藏着深不见底的呼啸,云的底部带着刀片一样的明晃晃的金属反光,在整个阴森天穹的正中大块地压下来。徐思倩痛苦地战栗着:老天爷!我这辈子是砸在自己手里了!
杭州历史博物馆的馆长招待卢深冬和白荔莛在文化局接待套房里吃过海鲜自助,夏茫一直笑不露齿地跟着他们:“这个好吃,绝对的。还有这个。哎呀,夹子太小了,下手抓吧。”
“好提议”白荔莛说。
“好啥啊?”卢深冬苦笑了一下。
吃饭间白荔莛颇为得意地说:“对了,《涟漪追萍》那本书的话你们假期前要看完,等到夏茫暑假,深冬毕业,我就带着你们去找梧辞攸玖两位老师。”
“好耶!”夏茫和深冬发出惨叫。
……
一边直跪在地上抽噎,一边和月亮夫妻对拜着的徐思倩,把白净浑圆的脸盘从泥地里拾起来,她呆呆起身,看着月亮就像一把抵在胸口的金晃晃的镰刀,清亮的鸟鸣从远处的山上飘逸成夜幕中的烟,她似乎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召唤,有别于满是尘垢、吵闹和厮杀的今世今身,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场错误的梦,她想她需要赶快醒来,风停了下来,好像在有意等她,徐思倩无力而又虚脱的手真实地摸到了农药瓶子,她感觉好像自己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万物,眼帘里的山峦好似猛地往下一沉,摇晃着一声清甜的声音,她口渴般灌下了一整瓶农药。
“下次再来杭州的话,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什么活动了……”
“没关系,假期不是约好了吗?你的毕业论文要好好写哦。”
远远看着深冬和夏茫的白老师心情舒畅地喊:“检票了,深冬,Come on come on let's go!”
那,是夏茫和深冬见的最后一面。
浙大之行后白荔莛去了云贵山区、坝上草原,有次偶尔关注到深冬的画展在乌鲁木齐,可开展时深冬的画作被撤展了,大批美术爱好者在馆前抗议,投资方态度却很明确,称他们对此不负有责任。白荔莛只是想深冬或许是到创作转型期了,给深冬发去的简讯回应往往寥寥几个字,很快深冬从她的社交平台里隐退,好像一个从舞台的聚光灯中消失的人。
“深冬这个孩子对自己特别狠,”白荔莛、深冬父母包括她的朋友都是这么去理解她的。“她一开始就在捏造一个自己的世界,所有的观念、价值、冲动都那么有条不紊地围绕它运作,并邀请对她感兴趣的人进入这个世界。”
因为她的脾性和公司向来不合,又因为家里弟弟在初中被霸凌的事要她出面撑腰,竟和机关上的领导闹掰了,先是短篇漫画停刊,称“最近状态不好”,再是美术展被撤销,再到后来,她的所有身家和作品被错误运作给了一个挂虚名的空壳工作室,在离家乡不远的市中心苦苦支撑了不到半年后,深冬最后自杀了。分别之后不过几个月,深冬的故事线停在了毕业前夕。中间还有一个似乎没必要提的插曲——她的男朋友。说实话,深冬这家伙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后来跟男朋友之间爆发了,她不想再和这个腐烂的男人有什么瓜葛,就像她常说的:“须眉浊物罢了。”
那天夜里,她只是自己在小阁楼的顶层纳凉,喝醉了,恍惚间看到远处不过几条街的地方闪着火光,一场火灾把稠密的黑烟抻到撒满碎星星的夜幕底下,她几乎没有怎么作响,把画稿扒拉出来,最后翻箱倒柜,连书橱一块推倒,就这么燃了一把火,一边疲惫地看着一边笑,当她听到拥挤的街道上不断拉响消防车的警报时,她心头一颤,鬼使神差地裹着一张床单就从楼上跳了下去。
三年后,那间房子被人用高出寻常租金的价格租下来,房东意外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胆子大的姑娘,很想要知道原因,结果只得到一句:
“是保持着原样吗?不然我可不买账啊。”
房东傻傻点着头,心想:这世界怎么了?她如果不是天使,那就一定又是魔鬼。
……
醒来的时候,徐思倩的胃已经被抽干了,她微睁开眼,看到一个面向窗外的直挺挺的背影,穿着简单的便服,瘦瘦的、很干练、虽然穿着很随意但衣冠齐整笔挺。聂夙杰回来了——她不可置信。正要挣扎起来时她见父亲在握着自己的手,显然一夜没有合眼,脸埋在被子里,妈妈端着盆子走进看护室,看见女儿醒了,手里的盆子“咣当”掉在了地上,人停在原地。
那时思倩出院后加回白荔莛、夏茫和卢深冬的微信,又问了深冬一嘴:“白老师原谅我了吗?”
深冬回到:“咦?你咋对不起他了?”
“这个你就别问了嘛。拜托帮我问一下。”
“那你还让我转告,不行啊,忍不了的啦,很想八卦一下。”
……
所以得知深冬自杀那天,白荔莛拨通了思倩的微信,思倩正和聂夙杰读大学函授课,听到消息就挂断电话马不停蹄找白老师汇合。另外一通电话白荔莛迟迟没打——几个月前,在那辆去找夏茫汇合的高铁上,白荔莛就想:她们,无数个他们,将来都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挣扎着长大吧……
白荔莛、夏茫、徐思倩一起出席了卢深冬的葬礼。
后来他们坐在悼念堂外的排椅上,都有些心情复杂地撒着鸟食喂鸽子,家属们分列在礼堂的两侧接待,一些看着像是深冬同学和舍友的人于花池的另一侧缓缓排着队,依次登堂致意。白荔莛、夏茫、徐思倩三个人被滞重的沉默包围,他们都不像深冬那样出色,都这么平凡,却扯出那么多故事。
“你已经学会不哭了吗?茫子。”
“老白,我不能和她一起去看梧辞攸玖了,”夏茫突然感觉深冬很像《双生花》里的小鱼儿,便把这个感受说给白荔莛。
“还记得有一天,哦,是七年之前深冬中考的时候,那天她不在,我们聊到一句话。”白荔莛抬起一直俯身撒着饵料的胸膛,问夏茫。“思倩、夏茫,‘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痛苦,但回头想想,又都是辉煌。’深冬的那些画,我想我们,还有喜欢她的人要一直记住。”
夏茫忽然跃起,不顾礼堂内外大家都看向她的目光,高喊:“我们一定会记得你啊!一定会记得你啊!一定会记得你啊……”
“我们一定会记得你啊!”人群里也传出了声音。
夏茫带着头,“我们一定会记得你啊!”的声音竟越来越多……
她喊累了坐回来,那些正抢食的鸽子一下四散飞走了。
白荔莛凝视着前方说;“要不,我把咱们四个人写成小说吧……寄给深冬。”
2025年6月17日初稿 赵其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