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寻遍了故乡,找不见路

这是一个怀旧的故事。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

接姑娘,请女婿,小外甥,也要去。

“好了,你别动电脑了,净给我捣乱”

“谁给你捣乱了,明明是你不会摆弄才找我来,转脸你就变卦了,耍谁呢!”

“你冲谁喊呢,有你这么跟妈妈说话的?”

“我冲你喊了吗?破电脑!”

“你走开,我没空和你说话。”

……

“你去哪啊?”

“咣”的一下摔门声,丫头走了。


离家

丫头又和妈妈吵架了,妈妈总是不理解她,只会急急地训她。

这不,丫头委屈得不行,一气之下,又摔门走了。

可是冲下楼之后,丫头一下子茫然了,自己还能去哪啊。

姥姥不在了。

姥姥家也被拆了,姥爷和大舅回山东了,猫猫也不知道去哪流浪了。

这里一下子陌生起来,生活了那么多年,除了自己和爸爸妈妈,竟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丫头没了主意,脚却自有主张,一路向北走去。

等反应过来,丫头已经在山上了,这个小镇上丫头为数不多的熟悉的地方。

已经是深秋了,没有风,丫头穿着件棉马甲跑出来,倒也不觉得冷。

一路沿着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了山,她忽然有了旧地重游的感觉。

除了松树叶子还是那么灰突突的绿以外,其他树的叶子都已经变色了。有的黄,有的红,黄的泛油光,红的火辣辣,可惜丫头认不全这些都是什么树。

走过曾经的游乐场,现在有点荒凉,没有了蹦蹦床和打塑料枪的摊子,只剩下几架秋千和随处可见的黄蓝撞色的公共健身器材,没有音乐声,寂静得连风都听不到。

丫头弹开落在身上的花大姐,她讨厌这种瓢虫,不是七颗星的都是害虫,碰一下还有难闻的味,以前见到它丫头都是吓得哇哇叫的,现在,丫头选择把兜帽带上,静静地走开。

路过坐在山上的医院,以前,姥姥一到冬天就会来这住几天院,丫头特别喜欢跟着吃病号饭,白菜粉条豆腐泡,大米粥,红烧肉,姥姥吃的没滋没味,看着丫头吃的撒欢,自己也会多吃两口。

医院旁边有个水塔,高高的建在山顶。翻过水塔山去,往下走,穿过一排排平房,就能到姥姥家。

夏天的时候,丫头和姐姐经常爬上去,坐在水塔边的岔口往西边的山下看,一片片平房挨着山脚排在一起,时不时还有炊烟升起。丫头看不见姥姥家在哪,就假装一户人家是,然后心满意足地接着望风景。

吹着小风,往远处望,真的很美,那里也有一片山,挨着天边。舒展的天蓝色在视线到达的极端处沉淀,变成深蓝,把山也染得同海一般,不见翠色,就像水墨画,又似乎能游走。如果赶上日落,那就漂亮了,教地理的刚刚老师说过,夏天的太阳东北升,西北落,正好落在那片山上,染得云彩金黄,山的轮廓也清晰了,好像也能发光一样,捧着太阳的笑脸,然后太阳藏到山里去,余晖落下,一切都灰暗起来,一天就心满意足的结束了,这时候丫头和姐姐会高高兴兴地回家吃炖豆角,喝加了黄豆的玉米面粥去。

而如果是姥姥住院的时候,姐姐和丫头往往会肩负起运送换洗衣服的重任,从这个水塔山翻过去,有一次看到刚下完的雪,一时调皮,丫头和姐姐把装衣服的纸兜子垫在屁股底下想从山上滑下去,结果速度太快了,两个人都往边上一翻,扑在雪里减速停下,纸兜子却一路冲下去,直到衣服扬出来大半才停,脏衣服蹭上雪和土更脏了,两个人都觉得自己闯了祸。可是等收拾好到了姥姥家时,姥爷瞅着两人尴尬又小心翼翼的模样,愣是装着没发现,就把衣服扔到盆里洗了,丫头和姐姐又庆幸又后怕,却再也不敢这么玩了。

不过也再没有这样的任务了。


轻舞

今天的太阳金黄,离着落山还早着,丫头却没往水塔上爬,水塔山的右边有一条大路直通山下。姐姐早就去外地上班了,一年里见不到几面,所以丫头只想沿着大路往前走,再也没有兴致了。

大路再右边是一个小小的湖,湖畔还有一颗大柳树,叶子还没落尽。丫头走过去摸摸温热的树干,上面苍老的树皮有点过去的味道。

好怀念啊,也不知道姥姥在天上有没有看着我,丫头这样想着。

一阵微风吹过,轻轻地拨动着湖水,条条的波浪向远处漾去,好像把丫头的话也带了过去。

丫头一下下地抚摸着柳树的树干,眼泪也一点点地涌了出来。看不清树和湖了,姥姥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

她想念那个老妇人,那个脸晒得黑黑的,会对着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慈祥笑脸的老妇人,那个带着狡黠,偷偷地藏了开心果给她吃的老妇人,那个会把最鲜艳颜色的围巾留给她外甥的老妇人。

“姥姥,我又和我妈吵架了,我也不想这样。”

“姥姥,你看,我的新鞋,好不好看?”

“我刚学的舞蹈,像芭蕾舞的,我跳给你看呀。”

丫头站在湖畔的柳树下跳起舞来,边跳边絮叨,边跳边笑,边跳边哭,跟个疯子一样,可是丫头不在乎。虽然丫头的动作不是很好看,可是她知道姥姥如果看到了会说什么。

“哎呀,我们家大学生回来啦。”

“这个鞋怎么这么好看呀。”

“我大外甥学什么像什么,跳得怎么这样好啊。”

丫头转了一圈又一圈。

真的好想念啊,心里揉碎了似的难受。

“我大外甥今天怎么了,咋不说话?”

丫头停下来,咧开嘴仰天大哭。

“我大外甥怎么了,别哭,你一哭我心里可难受了,你跟姥姥说,姥姥替你出气。”姥姥坐在大炕上,握着丫头的手,一下一下的摸着。

“我说话,也,没有人听,你不听,就没人听。”丫头抽抽噎噎地说。

“姥姥听,姥姥听,姥姥知道我们大外甥可孝顺了,可聪明了,心可善良了。”

“可是我,我再也,看不见你了,我都找不到地方和你说话了,哪都看不着你。”

……

姥姥走了。

良久,丫头掏出纸擦了眼泪鼻涕。

“我应该自己好起来。”


重游

丫头摸着大柳树,发了会呆。然后慢慢地走下了山,她还是想去姥姥家看看。

穿过养鸡的那户人家,穿过有一堆过期食品的小卖店,穿过一片只剩下架子的废墟,穿过大马路,然后,她在姥姥家搬走后第一次回来重游。

一片荒地废墟,丫头凭着记忆走,穿过大门,走进前院,种的柿子、辣椒和地瓜花都没了,以前到了秋天,地上会堆着一堆收来的毛豆,现在自然也没有了。

到处都只剩下砖瓦土堆。丫头接着往前走,前面是正屋。

呀,粉色的地砖,这是客厅的地砖,姥姥就在这里亲切地迎着她回来,和一堆老太太开茶话会,说着家长里短,发号施令,八面威风。

再往后看,厨房没了,后面盖的新房子也没了,数十年的老屋子只剩下这几尺见方的粉色地砖了,丫头庆幸这还没有被砸碎,可也只有这些而已。

再也没有兴高采烈冲出来迎接自己的小狗了,再也没有搔首弄姿的猫猫了,再也看不见窗台上的灯笼花了。

再也没有……再也没有站在门口含笑看着自己的姥爷,和关切地问着自己冷不冷饿不饿的姥姥了。


回家

丫头在这一点点地踱着步子。

她知道,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来了,然后一切都会消失在记忆里。

太阳快要滑到天边了,有点冷,丫头心里默念着什么,定了定,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路短了很多,不上山,走大路,就像以前成千上万次回家一样。

妈妈还生气吗?丫头心里有点后悔,她脾气急,自己让着点不就得了。

丫头现在想回去找妈妈,她给自己鼓了鼓劲,她觉得姥姥会在后面看着她,给她力量。

天上的蓝逐渐冷静下来,丫头的思绪也往回归位。

还没到家,丫头就看到妈妈在前面远远的地方走着,旁边还有谁在跟她说话,都是背对着,丫头不认识。

丫头向前跑过去,快追上妈妈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跟在一旁。

像是有感觉,妈妈转过头来看到了丫头,带着笑容。

“女儿回来了,你刚才去哪了呀”

“没去哪。”

“女儿啊,妈妈刚才想了一下,以前你一跟妈妈生气就往姥姥家跑,现在姥姥也不在了,没有人去理解你,安慰你了。妈妈这么一想,心里就有点后悔了,不该这样和你吵架,伤害你,妈妈向你道歉。”

……

“我刚才去看姥姥家了,从山上绕过去的,走了一大圈。”

“啊呦,走了这么多路啊。”

“姥姥家只剩下客厅的瓷砖了,那么一点,其他的都扒掉了。”

“是吗,妈妈都不敢回去看。”

……

母女俩的话就像串珠子一样接下去,丫头往旁边扭扭头,让风把湿润的眼睛吹干。


“你说,你二舅妈来闹的事情告诉你妈妈吗?”

“不告诉。”

“那咱们就不说。”祖孙俩有了个秘密,然后一起收拾客厅,粉色的瓷砖上撒着一地的玉米面粥。

后来二舅妈和二舅离婚了,丫头才把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大骂那个女人。

现在,老屋消失了,那就都消失吧。

猫猫

后记

一转眼,已经四周年了。

四年前的三月十七日,猝不及防。儿女们闻讯赶回去,一下子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丫头经常想着,如果有转世的话,姥姥的下一世在某一天会不会有那么一刻,迷茫一下,想起前世的一些零碎记忆。毕竟,她有一群孝顺的儿孙,和不久后便随她而去的老伴。日子再难熬,总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值得永远记着,病痛与生死都不该阻隔。

丫头以前总唱一些老掉牙的经典歌曲,比如《我的祖国》、《人说山西好风光》一类的。姥姥去世以后,便很少唱了,听的人都不见了,还有什么彩衣娱亲。现在要是唱起来,准是在兴致极高的时候,还要忽略掉心里的酸涩。

常有人说丫头像是六十年代的人,丫头总是一笑了之。

这一次,丫头想抄部《心经》给姥姥,这个篇幅短,又背得最熟,方便拿出来显摆,姥姥一定又会赞不绝口。

……

原来地瓜花就是大丽花,红的,黄的,粉的,怪不得那么好看。

附:

吴门原氏,壬辰之年,癸卯月丁丑日故,时年七十。

其先山东莱州人,后徙北边,育有三子一女,以德善宽正教之。

性刚而有德,及为中馈,夙兴夜寐,勤俭持家。饱经贫疾之患,至死未得回故里,其子扶灵归葬。其母尚在,年九十有三,居山东,每提及独女,必痛哭失声,亲旧皆隐噩耗以瞒之。

原氏艰多命舛,然不失本心,长怀善念,慈惠柔明,待亲旧恭敬如宾,与邻里和睦共济。及其考终,子孙哀恸,形销骨立,司宾凡至其第,赙禭之礼率有加,有妇张氏多年比邻而居,常受其惠,闻其殁,痛哭于帷堂。死后哀荣,斯为至矣。

其甥念之甚矣,尝作志以追思。笔拙才短,不能记其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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