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那位每日与一瓶酒为伴的他
作者: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咔!”脆响利落,是瓶盖脱离瓶口密封处的瞬间;紧接着“撕拉”一声轻擦,塑料内塞与玻璃瓶颈剥离,没有气泡奔涌的喧嚣,只有固体摩擦的干脆。这声音从客厅飘进卧室时,我正捧着本写作技巧书,指尖刚划过“细节描写”的段落。下一秒,“哗、哗、哗”,短促的液体流动声响起,该是酒液正缓缓注进那只他常年用的小瓷杯里;末了是两声“咕咚”,混着一声满足的“啊~”——不用看也知道,那股子从唇齿烧到胃里的火辣,正顺着他的喉咙往下淌。
我在卧室里轻轻叹出一声:“哎!这又喝上了!”
从清晨开启的这瓶酒,是他雷打不动的日用量。于他而言,酒早不是消遣,更像青年人口中的雪碧、可乐,是日子里缺不得的“必需品”。少了这一口,整个人便像提不起劲的旧钟,连走路都少了几分底气。
年少时喝酒,是懵懂里掺着好奇,三五伙伴凑在一块儿,你抿一口我尝一嘴,图的是热闹新鲜;年岁渐长,酒成了他藏话的匣子。那些说出来没人懂的心事,那些压在心底的细碎委屈,唯有酒液滑过心口时,才像被人轻轻拍了拍肩膀——不用言语,那股子辛辣里裹着的温软,自会替他把没说出口的话嚼碎、咽下。
家里有酒,他准在清晨就拧开瓶盖;若是酒柜空了,他便揣上点零钱,踱到小区里马师傅的小店。进门常是老一套:“一瓶伊力老窖,十串烤羊肠,再来碟家常拌面。”面要拌得油润,羊肠得烤得焦香,酒倒在小杯里,一口面一口肉,再抿半杯酒,慢悠悠地品。要是觉得闷了,就跟马师傅搭几句茬,从小区里的新鲜事聊到天气变化,声音不高,却也能驱散片刻的冷清。
有时喝到兴头,他会掏出手机,给小区里相熟的酒友打个电话:“来马师傅这儿坐坐?我请你喝两盅。”不多时,总会有人过来,陪着他边喝边聊,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解解生活里的乏。可往往到最后,都是他掏了钱,别人白喝白吃一场。大姐瞧见了,总要动气,先是把蹭吃蹭喝的人客气地“赶”走,再拽着他往家走,路上免不了一顿数落:“你呀,就是实诚过头!人家专等着蹭你的酒,你还乐呵呵地请客!”他听着,不反驳也不辩解,只嘿嘿笑两声,下次该请还请。
他这每日一瓶酒的习惯,最让老娘犯愁。常常是他坐在阳台的小桌旁喝酒,老娘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里捏着毛线,嘴上却没闲着,一口河北腔裹着怒气:“喝!就知道喝!一天喝,天天喝!发的工资全填了酒瓶子,早晚把身子喝垮!”可他的耳朵早被常年的酒气“熏”得迟钝了,老娘的话像风吹过窗棂,他左耳进右耳出,依旧端着杯子,慢悠悠地抿着,你说你的,我喝我的,互不打扰。
纵使家里常有训斥和嫌弃,他的酒却从没断过。不管是他缺席的喜事,还是他没去的聚会,总会有人特意给他捎回两瓶酒;朋友聚会,也总有人会惦记着“给小范带瓶他爱喝的”。他的小妹最是懂他,每次来家里,准拎着几瓶伊力老窖,还时常说道:“我小哥别的没啥爱好,就好这口酒。喝点没事,别光干喝,配点花生米、酱牛肉,舒坦!”
喝酒于他,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必修课,就像我每天伏案学习写作,少了一天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这辈子喝过的酒不计其数,高粱酒的醇厚、药酒的回甘、红酒的微酸、啤酒的清爽,他都尝过,却唯独对伊力特、伊力老窖情有独钟。
那是伊犁本地酒厂酿的酒,瓶身上印着熟悉的伊犁风光。于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伊犁人而言,这酒不只是酒,更是乡愁的味道——一口下去,舌尖泛起的不仅是酒香,还有对家乡山水的眷恋,对故土人情的心心相惜。就像在外的游子想念母亲做的家常菜,他对这酒的偏爱,藏着的是对这片土地最深的牵挂。
这位每日与一瓶酒为伴的他,是我的舅舅。一个把日子泡在酒香里,却也把心事藏在酒里的舅舅。
半生风雨,半生寒凉,他喝过的酒,早比走过的路还多。一杯清酒下肚,那些流年里的苦与乐、喜与忧,仿佛都被冲淡了些。回首走过的半生路,八分是说不出的酸楚,二分是藏不住的甜。岁月慢慢走,他在酒里渡着人生的旅途,尝着人间的苦辣,却从没忘了那些一起举过酒杯的人——是马师傅的几句寒暄,是小妹带来的几瓶好酒,是家人嘴上的训斥里藏着的牵挂。
他手里握着那满满的一小杯,装得下胃里的酒,却装不满那些一路携手走过的亲情。酒会喝完,日子会接着过,可那些藏在酒香里的温暖,却会陪着他,走过往后的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