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子与扳指:终于圈到你

滴滴答答的吹乐声,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还有那顶大红如血的八抬大轿。为这寂寥破败的孙寨平添了一点喜色,却在这阴沉沉冬日的天气里显得格格不入。那花轿停在了村头孙家三元的门口。

“又是孙家啊,前两年不是刚嫁了个女儿么?”渐渐聚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问话。

“这肯定是二女儿,这个姑娘才十五岁,长得水灵灵的,真是可惜了。”有人叹息道。

“榔头,你是够不着葡萄吧,你看看这迎亲的阵势,你能办的起么?”有人调笑道。那先前说话的人张了张口,却没再吭声。人群里有人摇头,有人哄笑,但没有人真正关心,也没有人离开。

说起今日嫁女儿的孙三元,一共兄弟三个,他是最小的一个,生的浓眉大眼,甚得祖父喜爱,原本结婚的时候,分给他的几间房屋,几亩田地都是最好的。谁知他好食懒做,尽爱闲逛听书,这些年又好上了“那口儿”,不几年的功夫就把家败光了。

前年才嫁了十七岁的大女儿给邻村的黄老爷做续弦,现在又要打发十五岁不到的二女儿孙茹到三十里外张寨。孙家祖上世代做郎中,传到这一辈是失传了,但是这孙茹却还是治好过一个人的伤寒。

三年前冬天,十二岁的孙茹陪着大弟弟孙哲起夜时,在她家西墙的草垛下遇见了奄奄一息的晋阳。他自称是山西盐商的大家少爷,因为家族规定,成年男子,皆需走一次商路,成功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晋家人。

虽说是考验,但是也不乏刁难之说,他娘是个农村小户之女,嫁给他父亲做续弦,大家族里面各种明争暗斗自不言说。他如今病势汹汹,同伴们巴不得少个竞争对手,竟在这寒冷的半夜,将他丢弃这小村里。

晋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小姑娘说了这么多,他一向自持隐忍,这十多天来又病得厉害,一直少话。或许是因为她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犹如一望无际的荒原里的一眼清泉,让他这样疲惫的人生旅客心生希望和愉悦。

不过这一番话在这封闭贫穷的孙寨里说出来,可谓天方夜谭般的故事,眼前的孙茹听到现在还没有转身就走,着实有趣的紧。不过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探究孙茹了,高热再次夺走了他的意识。

孙茹静静地打量着晋阳的面庞,他有点苍白,身形也很瘦弱,不像北方人常见的魁梧的身材。阳光透过遮盖他的柴草洒进来,他似乎不安地惊战了一下,让孙茹忍不住想抱抱他,就像前几天抱那只雨中的小猫一样。所以晋阳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一双怜悯、宠溺的眼睛,不过,他好像并不讨厌。

“哎呀,你醒了。”孙茹看到晋阳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瞬间换成了雀跃的神色。

“那泥水也是有效果的,还是孙哲聪明,那豚溺接不到,就挖了打湿的泥土。”晋阳听到她说豚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是说,猪尿?”

“恩,我爷爷说你要吃七天的药,一天的要一个半银角子,我攒的黄豆只卖了六个银角子,不够的,爷爷说那你就用豚溺、茅根、桐叶试试吧。”孙茹绞着手指头说
道,然后又眉飞色舞起来:“可是,你还是好了呢,你都睡了三天了。”

晋阳看着眼前这个时而犯难时而开心的小姑娘,感觉似乎有种温暖的东西,打开了他的心门,向里面探望,而他居然期盼她能够多看一些。然而,孙茹始终还只是个孩子。

晋阳是在第七日的时候天微亮的时候走的,晋阳说:“我会来看你的。”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也会等你的。”

迎亲的姑婆封了礼,走过院子,跨过一尺高的门槛,去接新娘子。“到底是个破落户,这么长长的宅院,也没分个几进几出的景致来,居然还要200块的聘礼。”那姑婆心里冷哼,面上却笑道:“姑娘快些吧,莫要误了吉时。”

“就快好了”堂屋里站着的就是孙三元,一面回答,一面对着里屋喊:“茹儿,花轿到了。”里屋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哭喊:“我可怜的茹儿……”

那孙三元“嚯”的一声,掀开了里屋门上的蓝布帘,吼道:“你这死婆娘,哭什么
哭。坏了我的好事,仔细你的皮!”

里屋里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眼泪未干,正是这孙三元的媳妇儿,站在她右边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凤冠霞帔加身,正是今天的新娘子孙茹。那妇人旁边还有两个小男孩,大的看起来有七八岁,小的还不足三岁,一屋子的妇孺听到孙三元的一声吼,皆战战兢兢,不敢再出声。

孙茹出门坐上花轿的时候,她娘哭的肝肠寸断,直说丈夫卖了女儿,到底也没有出来送她。孙三元自己走到门口,泼一盆水在地上全了礼: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回来的时候,他二哥孙二元踮高了脚,隔着墙头对他道:“三儿啊,你可再没有闺女了,以后那福寿膏还是少吃点吧。”

孙三元头也不抬的回复道:“就你一家子,皆是“一枚铜钱掉地上沾四两土”的人,要是有个姑娘,若不得分开了几份儿地要礼钱,能好好地嫁出去?”

孙二元酱紫着脸,哼的一声走了。孙三元虽是因为这次的彩礼,够他吃一些时日,才将女儿嫁到张家,但是也极不喜欢被别人揭短的。况且是自己这位贪财吝啬,不择手段的二哥的奚落,更要毫不留情的反驳回去。

坐在花轿里的孙茹从怀里摸出一个玉手镯来,通红通红的,她在阳光下看过,里面的红丝灵动着呢。晋阳没有食言,后来的三年里,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里,晋阳都会来看她。

孙茹并没有问过,他后来有没有通过考验,只是记得,除了第一年他是一个人赶车来的,之后的两次都是他带着很多的人,有好几辆牛车。他说出门的时候车上都是苹果,走了一冬,春天到这里就没有了。

这个红玉镯子正是上年春天,晋阳送她的。孙茹还记得,那时河边的桃花开的正盛,远远望去如粉霞红雾一般,梦幻得犹如瑶台仙境。

晋阳在桃花影里贴着耳朵对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为何还要三年才成年呢?”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无奈的语气,似乎有种魔力,吸引着孙茹。她亦不自觉,粉颊已被染红。

晋阳看着她娇羞犹如桃花的样子,竟至呆了,半日,才恍过神来,将那红玉镯子套到她手上:“可喜欢么?”

可喜欢么?孙茹嚼着这话,只觉得可以嚼出酸甜苦辣来。轿外又重新响起了吹吹打打的声音。看来已经进了张寨了。
  

孙茹蒙着盖头被领着行礼,她照着姑婆在她耳边的提醒,什么过火盆,上台阶,拜天地都一一照做。听着外边熙熙攘攘的,这张家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吧,孙茹想着,就被送入了洞房。

盖头是被一个小孩子挑开的,那孩子有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绸缎袍子,带个圆圆的小帽,粉雕玉琢一般的脸庞,拿着秤杆的右手上,带着一个金镶玉戒指。站在旁边指挥着他说话行事的婆子叫马婆。

原来这个小名叫做元宝的小孩就是她的夫君,马婆是他的保姆。张家怕小孩不好养,要早早的给他娶个媳妇,好为他挡病消灾。这些歪门邪说,在新思想频出大城市已经被嗤之以鼻了,但在这村庄里,还很盛行,害惨了许多未苏醒的女性。

第二日,她依礼拜见公婆姑嫂,就认全了人。公婆看了看她的模样,没有说什么,就喝了茶,看来对她是满意的。张家虽然大富,人丁却不旺,元宝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叫做元英,已经17岁了,听说还在镇上读新式的女子中学,现在是在寒假。

元英对她甚是温和,每次说话,都有点怜悯的味道。其他的婆子姑娘皆是雇来的帮佣长工,粗略的数了下,竟有一二十个,想来这就是那天自己觉得熙熙攘攘的原因。

婆婆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居高临下地交代了几句,大致是让她有需要就找马婆要,平日里要守规矩,敬重元宝等,大家也就散了。

三日头上,孙茹和丈夫一起回娘家,只是元宝年龄小,叫马婆跟着照应。午饭过后,元宝是习惯了要午睡的,孙茹免不了陪着他。不多时马婆就进了内屋叫她起来梳洗,说到规矩是回门当日不可回家的晚。

孙茹就留下马婆照顾元宝,自己到外间梳头。突然听到元宝的哭闹,孙茹连忙放下准备挽头发用的银钗,去看元宝。原来元宝吵着要用胰子洗脸。

胰子这东西在所有人听来可都是稀罕物,那是以前贵族使用的,就连孙茹在张家第一天洗脸,也才是第一次见了这话本里的东西。现在不说孙家,就是整个孙寨只怕也找不出一块来。

看着孙茹一家尴尬的样子,马婆虽然尽力地哄劝元宝,脸上却难掩鄙视之色。闹了一阵子,孙茹回来去取钗子,却发现不见了银钗的踪影。想来也就一个去处—孙三元拿去换福寿膏了,她爹是个恨不得连镀银的首饰也要刮下来几两银子的人。

孙茹悲伤愤恨了半日,想到张家一个婆子都是鄙视的眼神了,这事情闹起来,只怕日后更难看,到底忍住了,一时无话就回了张寨。

这顺了银钗的孙三元此时躺在烟馆的榻上,腾云驾雾的,少不得眉飞色舞地夸耀吹牛。不多时,在整个孙寨都流传起来,孙家二姑娘嫁了个富贵人家,回趟娘家也是前呼后拥,穿金戴银,连洗脸都要用胰子。

俗话说:“钱不露白”。在不少人来打听胰子是什么的时候,更有不少人是打着其他的注意。
   四

虽然占着个少奶奶的名分,但说到底,不过是个买来的保姆丫头,为元宝洗衣做饭也是亲力亲为的。

这一天,孙茹挎着个篮子,去河边为元宝洗衣服。远远的看到一个小孩沿着大路跑来,向她招手。她仔细瞧去,正是半年未见的弟弟孙哲。孙哲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这三十里路要走上不短的时间,跑这么远来,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孙茹连忙快走着去迎他,待走近了,才发现孙哲身上甚是干净,也不显疲态。

“哲儿,你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孙茹问道

“家里没出什么事情,只是你那年救的人来了,他说要来见你,让我带他来”孙哲说:“我坐他的牛车到村口才跑过来的,一点也不累。”

晋阳么?是啊,现在可不就是柳芽吐绿,万物复苏的春日么?竟是这一个多月的日子,让她如枯木死水一般了,连时令都忘记了。

她听到晋阳来了,心里是很高兴的,可是高兴了一下,又觉得忐忑不安起来,她已经嫁人了,晋阳还会像以前一样对她么,他会说些什么呢?这样想来,又突然心酸难过了,胸口憋的生疼生疼,似乎喘不过气来。

她哪里知道,她第一次见他,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不懂得烦恼和思想。可这愁思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的生发变化,却是什么也控制不了的。她几乎是身不由己的跟着孙哲跑到了一里外的村头,她是多么的想见到他。

“茹儿”晋阳站在路口的柿子树下,轻轻的唤她。杏花天影里,良人呼唤。啊,什么闺阁教导,什么矜持隐忍,都拴不住孙茹了。她看着在阳光下的晋阳,心中的那点愁思瞬间破土从细芽长成了绿苗,疯狂的向上窜,再也压不回土里了。

“晋阳,你来了,我心里……我心里很高兴。”孙茹说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茹儿,我不知道你们竟是不成年就可以成亲的,我真怕我来晚了。”晋阳伸手抱着孙茹,脸颊贴在她的头发上,喃喃道。孙茹不知道晋阳说这话的意思,只觉得离他这样的近,让她心里非常的安稳,脑袋都晕了些。

“茹儿,你跟我走吧”晋阳放开孙茹,对着她的眼睛,慢慢的说:“我从见到你的第一晚就喜欢你了,你越大我越喜欢,我原本打算过两年就去给你提亲的,谁知道你爹爹居然……”。

孙茹也明白,若她没有遇见过晋阳,也能安安心心的被当做父亲的商品,如果晋阳今日不曾来找过她,她也能平平淡淡的待在张家。

她们这个年代的女子,一般也只为两件事情活着—一是做父母的摇钱树,就像她姐姐和她。二是做自己哥哥或弟弟的摇钱树,比如大伯家的姐姐,他哥哥用她嫁给个痴傻儿,换来对方的女儿做媳妇。

她也见过坚贞厉害的女子,自己束起头发,昭告宗庙,表明终身不嫁。然而后来为了有一寸死后埋骨之地,竟要屈辱至极的拍门入户,取得阴亲身份。她从来没有想过,女子还有什么不同的活法,所以她毫无反抗的嫁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晋阳,就像四面黑暗里的一道光线,让她看到了跳出这无边无际火坑的希望。这个从未见过大世面的姑娘,人人都平等的爱情面前,不知是因为无知,还是无畏,她终于还是决定义无反顾一回了。

孙茹静静的躺在干草上,看着屋顶上的缝隙,那里渐渐的透过光来,渐渐的弱了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动了动被缚的双手双脚,麻木感稍去,从早上被关到现在,没有吃一点东西,这便是她无畏的下场了。

晋阳来看她的第二天,有人向婆婆密报,说她在村头和男人私会。于是马婆一早就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又从她的床铺里翻出来那个红玉镯,这便是人证物证俱在了。不待孙茹穿上外衣,马婆就拉她到了张家正厅,婆婆拿着婴儿手臂般粗细的木棒问她,可还有话说。

她自是无话可说,然而,只要一个月了,她看到希望的浮光,晋阳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就能带她走,晋家和北方的军阀有丝丝缕缕的关系,这几年他和镇上的李家堡家主有过不少交易,不用怕张家不放人。可是那漫天的黑暗将这一点浮光也吞噬了。婆婆再问一句,此事可是真的。

孙茹欲要张口说话,却听到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小弟妹,昨天让你去村口替我拿红玉镯子,拿回来了么,怎么不给我?”

随着姑娘清晰的笑语,元英踏进了正厅。看着跪在地上的孙茹,满面怒容的母亲和捧着玉镯的马婆,似是呆了一下。

但继续说道:“这是怎么了,你们要执行那老掉牙的规矩,我是不爱看的,先把我的东西还我。”一面说着,一面去夺马婆手里的玉镯。

马婆陪笑道:“姑娘想是认错了吧,这是一个男人送给孙茹的。”

“作死的婆子,我的东西我不认得么,自孙茹来了我们张家,一直勤勤恳恳的,母亲都挑不出差错来,倒叫你红口白齿扣了死罪来,你是何等居心呢?”元英厉声说道。

连孙茹也被震住了,向来温婉的元英还有如此厉害的一面。孙茹知道,元英从未叫她去村头取过镯子,那玉镯确实是晋阳之前送给她的,元英这样做是在救她。婆婆狐疑地看看元英,对于她的话,她还是不能全部相信的,于是叫人将孙茹绑了送到柴房去。到晚上自己的丈夫回来再做决断。

孙茹并没有等到晚上的审讯,因为当天晚上,张家就糟了劫匪。有一群人骑着马闯进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说,提着刀见人就砍,整个张家大院人人慌乱奔逃,呼天喊地。孙茹隔着柴房的缝隙看到外面,人人慌乱,血色漫天的景象不禁煞白了脸庞。

然而奔逃而出的人都免不了被砍断身体,唯有元英,那首领骑在马上,细细的看了一遍说:“看着年龄像是这个,带回去。其他的人,格杀勿论,一个不留。赶紧搬东西,这次给我们报信的人真不赖。”

匪盗们动作极其迅速,不一会儿的功夫,将整个张家都搬空了,然后各人扔了一把火烧在这院子里,一时之间,火光冲天,吞噬了所有的痕迹。

一个月后。

张家所在的村头来了一队人马,队伍中间是辆精美带盖四驾马车,枣红色的马儿个个骠肥毛亮,马车四周的红绸飘飞在空中,更添喜庆。马车两边各行两队人,只是这两队人马,一边着大红喜服,一边穿整齐军装,队伍的前头是一位老者牵着一匹上好的白马,那马上喜袍加身,大红花儿系胸前,满面喜色的不是晋阳又是谁?

晋阳是做足了准备到张家的。他一边安排家里做迎亲的准备,一边联系了昌平镇上的李家堡。

李家堡和北边的军阀同源,当年李家从北边迁到这昌平小镇,长途跋涉,又遇见了打劫的土匪。人常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情境下,李家家主当即壮士断腕,舍弃辎重细软,只带一家老小和几十护卫平安脱险。

路过一个中原小镇,受过一个少女的三碗水之恩,于是认这个少女做了自己的义妹。这个少女便是后来晋阳的母亲,后来李家在这昌平镇立稳脚跟,号称李家堡,由于北边军阀暗中支持,这几年在中原地带已经隐隐有一家独大的姿势。

晋阳与李家的这点关系也是出身小门户的母亲虽然不受晋家重视,却也稳稳地保持着正室夫人地位的原因之一。现在李家堡堡主是当年李家家主的儿子李良,论交情,晋阳还要叫他一声表哥。

所以晋阳为了壮势,就借了李良的一队人马。李良最近似乎有事,竟也没问他要借人做什么,就爽快地叫了十几个带枪的弟兄跟着他来,临了还交代他小心,最近从北方来了一群盗匪,自称燕山盗,极是凶狠。

所以今日晋阳从张家接走孙茹是志在必得,只是没有想到,仅仅一个月的时间,眼前的张家大院已经完全化为灰烬,那个活生生的人儿,听说已经化为脚下的焦土。

晋阳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不敢相信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跳下白马,反复确认这里是不是张家,他歇斯底里,他徒手挖掘,然而这些都不能改变事情的结局了。

他又来迟了,他在她年幼的时候就喜欢她了,本欲静静待她长大,谁曾想,她会被卖做童养媳。他是新兴文化的关注者,自也从未想过大多女子的命运皆是如此。他下定了决心,无论怎样也要对她表明心意,她也奋力地为自己的幸福搏斗,然而,这二次的希望也被上天淹没了。

晋阳在整个废墟里翻找了两个小时后,终究绝望了,倚着车轮坐在地上,久久不说话。

李叔望着晋阳,并没有上去打扰,但是担忧之色已经布满脸庞。他看着晋阳从小长大,知道这孩子坚韧,在尔虞我诈的大宅院里生存了下来,前几年因为考验回去晚了,被逐出晋家,却靠着天生的生意头脑,承包荒山变作果园,单独走了一次的商路就走活了,上一年晋族族长亲自迎他回晋家,商业排位竟和老爷并肩。

当年被赶出晋家的时候,是他母亲当了自己的嫁妆给他作为本钱的。就是在那样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看他如此失望颓废过。

他大概真的喜欢这女孩吧,听说上一年将晋家男子特殊的红玉镯都送了出去,这两年又置房产,又买田地的,高高兴兴的说要娶个漂亮的媳妇回来管这些。谁知道到跟前了,却……

说到当晚的孙茹,因为在柴房里,倒是免去一劫,眼看火势旺起来,用牙齿解了绳子,踏着干柴从窗户里爬了出来。也不敢走大路,只摸黑向田间跑去,前面有个破庙,她记得,当时迎亲队伍就在那里修整,然后一路吹吹打打进村的。

只是天黑看不清路,孙茹又受了惊吓,直到天大亮了,她才看见那破庙的所在。当她踉伧地挪近破庙的时候,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她矮身躲在墙根下面,透过土墙的缝隙向里面看去。

只见两个男人对着被绑着仍在地上的元英说话,一个人说:“不是她,我要的是孙茹。”另外一个人接着说:“这个是元英,我大哥的亲女儿,她不能留着。”元英被麻果塞着嘴巴,只呜呜地流泪,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不要吵!”这声音分明是昨晚的那个强盗首领。“昨晚张家大院除了这位姑娘无一活口,我燕山盗素来讲义气,既然我们留错了人,那就这样吧,昨日得来的六车的口粮,除了讲好的你们的一车之外,再多分们一人半车,此事就算揭过,至于这个女人,我们就带到北边去,保证不会泄露你的身份,如何?”那两个人转过头来,表示满意。
孙茹只看了一眼,就惊呆了

榔头!?他们其中的一个原来是同村的榔头,另外一个已经自报家门,是元宝和元英的叔叔!他们就是昨晚给这一群盗匪报信的人。

确实是孙茹的邻居榔头,他原本就比较关注孙茹,一直想抢回孙茹做自己的老婆。后来听到孙三元大肆宣扬自己二女婿家里富裕之后,就勾结张家这个不成器的二老爷,联合匪盗,劫杀了张家大院。

孙茹听得咬牙切齿,浑然忘了浑身疼痛,正要冲出去大骂匪盗。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滚到身旁,抓着她的手道:“娘子。”孙茹回头一看,却是元宝。

元宝不过四五岁,个头矮小,昨夜一时趁乱躲了起来,大火烧起来时,看见孙茹爬出柴房,便也跟了出去。可怜他小小年纪,一直跟不上孙茹的脚步,兜兜转转,几次迷失方向,刚刚才看见躲在墙根的孙茹。此刻元宝瑟瑟发抖,满面泪痕,一身血污,极为凄惨。

“谁?”庙内有人听到声音,立刻警觉。孙茹急中生智,立刻卷了元宝滚向旁边长满一人高蒿草的深沟里。元宝似乎一夜长大,被孙茹压在身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庙内似乎有人出来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直到太阳升至天空正中,庙里再无声响之后,孙茹和元宝才从草丛里出来。累极的孙茹跪坐在地上,过去的那一夜,给她悲惨人生的曲调里,奏出了最高音。

她的父亲将她卖了,她的亲邻将她抢了,如今剩着她和元宝两个妇孺,娘家有恶邻,有坏爹,只怕她免不了二次被卖的命运,婆家有二公爹,绝对容不下活着的元宝。天下之大,却没有他们的可去之处!

距离张家惨案已有三年,晋阳依然年年走完商路,春天绕去孙茹的娘家,见见孙哲,走走河堤,只是桃花依旧,红颜却不在了。

今天是他这三年来第二次来昌平镇,因为李家堡要办喜事了,第一次来还是借兵那一次。听说李良金屋藏娇了三年,那位出可翻译外文,指导新式练兵,入可烹饪美食,持家打理的美人小姐,今年终于点头答应了李良的求婚,作为兄弟,他要来讨杯喜酒,也要沾沾喜气,说不定哪天也能轮到他呢?

“稀客稀客呀,”晋阳脚刚踏进李家大厅,就听到李良爽朗的笑声:“晋阳,快进来看看你未来的表嫂子。”

晋阳一面抬手请李叔递上送礼单据,一面对着李良笑道:“恭喜恭喜。”李良今年不过二十四五岁,身材颀长,一身军装显得格外精神。和身边立着这位身材修长,着白底绣粉牡丹旗袍的佳人相映成辉。

“这便是我的那位能文能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嫂子?真是久仰大名啦。”晋阳对着那女子道。

“晋家这一辈中最有出息的族弟,见到你很荣幸。”那女子一点也不扭捏,使用新式礼仪回应他的打招呼—缓缓伸出柔荑与他握手。

晋阳伸手触碰她的指尖,却见一抹红色隐在裁剪得体的袖口。晋阳一把握住她的手,一手向上拉起她的袖子。这一系列动作太过迅速,以至那女子都来不及惊呼出声。

李叔最先反应,上前制止晋阳,可是当他看清那女子手腕上的东西时,立刻惊在当场:那不是晋家的传家红玉镯么?多年前,晋阳曾经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

“嫂子,请问你何处得来这个镯子,给你镯子的那人现在可好?”他问的又急又快,似乎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晋阳!”一边的李良扯掉晋阳握住自己太太的手说道:“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
“你认得这个镯子?”

那女子突然惊叫道:“原来你就是小弟妹当年在张寨村口私遇的男人!”原来这女子就是三年前张家灭门案中的幸存者元英。

当年已经接受新文化的元英看不惯家里的封建风俗,为孙茹的自由恋爱遮掩,谎称这红玉镯子是孙茹到村口替自己拿的,当晚就发生了意外,这镯子自然没有机会再还回去,她就带到了今天。

那年,盗匪掳走了元英,本欲带回北方卖掉。只是元英本就生得不俗,又多有才能,那盗匪头子何曾见过如此妙人,不过几日就改了主意,想留了元英做压寨夫人。

元英眉目流转,计上心来,道:“能入大当家的眼,是小女子的荣幸,只是我毕竟云英未嫁,也该有个娶亲的仪式。”

那盗匪头子本不欲多生事端,听得元英只要他举个红旗,在常平镇上骑上一圈,有个喜庆的意思,并承诺当晚就圆房,就依了元英。谁知刚上大道,被巡街的李良看见旗子上大大的“SOS”的求救信号,立刻就被拦了。

盗匪只知道元英在旗子上随手画了几下,说是老家习俗,取吉祥的兆头,哪里知道那是国际通用求救信号。又是刚刚好遇见这昌平镇上少有受过西洋教育的军阀少爷-李良。

“这么说,张家就剩了你一个人?”晋阳听完元英的叙述,仿佛被抽完了气力,软瘫在椅子上,带着肯定得语气证实自己这几年来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当晚小弟妹在柴房,那群盗匪能将我认作她,那么就说明他们当晚没有发现第二个与我年龄相当的女子,所以小弟妹可能躲过了一劫也未可知。”元英轻轻说道,逻辑清晰,字句明白。

“真的么?”晋阳仿佛又活了过来,煞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

“我都能有际遇到李良,怎就肯定小弟妹就没有得救的缘法呢?而且,我还怀疑小弟妹就在这昌平镇上。”

元英说着从颈中取下自己的项链:“你们看,这个吊坠是元宝从小带到大的金镶玉扳指,几个月前我在街口的当铺里发现的。我想找到这个当扳指的人,说不定就能找到元宝和小弟妹了。”

“我已经派人去找了,毕竟元英还是很挂念自己的弟弟是否还活着。”李良看着红眼的晋阳,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开春的昌平镇上,渐渐的人多了起来,穿着对襟短衣黑裙子的女学生也开学了,三五成群的打着招呼。然而几声枪炮声传来,大家都如鸟兽般散了。

这就是战争,不管你在做什么,有什么样的经历、仇恨、闺怨,都消散在这个烽火的年代里了。布店的老板叹了口气,一边拿木板档门,一边对那个算账的女工说:

“孙茹,今天生意是不行了,你也早点回家吧。”这个拨弄算珠的女子正是孙茹,只是现在一身开叉到大腿的青色旗袍,一头摩登的卷发,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了。开布店的老板姓徐,本不欲招工,只是当年这个应聘姑娘竟是个心算高手,不需要算盘,只要说出布匹的尺寸价格,一口就能报出结果来。

时光如梭,她在这个徐记布店已经四年了,当年她带着元宝无处可去,只是想着人多的地方大概活路也多些,就一路走来了昌平镇。饥肠辘辘的元宝和孙茹被一家立着十字架的地方收留,得保性命。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教堂,教堂提供了西式的算术教育,孙茹习得一技之长,找到了工作,才带着元宝另赁屋居住。孙茹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随着人群快速的在大街上走着。路旁正在关门的当铺老板,看着从面前走过的姑娘,忽然抬头仔细看了一下,震惊不已。

“小人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她。”说话的正是今日街上的当铺老板。而对面来,回踱步的就是这李家堡的主人李良。“这事先不要告诉夫人,你且再去看看那人,务必弄清楚在哪里住或者在哪里做工。”

第二日,孙茹去徐记布店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门口站了两排穿军装拿枪的人。她进到店里,看见一个青年坐着,徐老板低头站在旁边,见她来了,连忙向那青年赔笑道:“这就是孙丫头了。”

那青年正是李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孙茹,说声好俊俏。又自言自语道:“那小子还挺有福气。”

就拿出一枚金镶玉扳指来问孙茹:“这东西是你当的么?”孙茹看见那枚戒指,瞬间白了脸,一汪眼泪盈盈要决堤。李良见她这模样,大手一挥,得了,总算是找到了人。

尾声

晋阳望着一身西式婚纱的孙茹一阵恍惚,七年了,当年睁开眼看见的小姑娘,终于可以做他的新娘子了。真不容易啊,晋家的传家红玉镯,元家的金镶玉扳指,两个结结实实的圈圈,才将你圈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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