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一个很内敛的女人,总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祖父总是很顺从。
据说祖母年轻时候是镇上的一枝花,光是在雨天里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的小巷里,便是一道江南的风景。噢,对了,她很会做油纸伞,她做江南最精致的油纸伞。
我知道,她有个很宝贝的长盒子,檀木的,雕琢着精致的图画,雕花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撑着把油纸伞,悠悠地走在河水旁。我常猜想里面是什么,也许是祖母这辈子收到的情书,也许是她的嫁妆、首饰之类的,总之,一定是有了些年头的东西。
最近,祖母变得有些奇怪,她总是喜欢站在我们家的天台上,撑着一把油纸伞,无论是下着蒙蒙的细雨,还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她一站便是好久,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晚上。家里人很是担心,怕她做些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妈妈,您去天台干什么?”爸爸总在吃饭时问。
“不干什么。”祖母总是这样回答。
吃完饭后,我去找祖母,她不在房间,我敢肯定,她去了天台。
从前,饭点前一个小时,祖母肯定会从楼上下来,回到房间里,等着我喊她吃饭。然而今天,我走进祖母的房间,桌山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檀木盒子,但祖母不在。我知道,她在天台,撑着那把油纸伞。
我通过狭窄阴暗的楼道,拉开天台锈红色的门,看到祖母站在那儿,撑着一把淡蓝色的油纸伞,伞上点缀着梅花的墨迹。夕阳暖黄色的光很温和地铺洒下来,映照在祖母的脸上。她满是皱纹的脸焕发出一种温和的光彩。她好像在眺望,好像在沉思。她离天台的边缘不近,但也不远。我觉得有些不放心。
“奶奶,吃饭了。”我说。
“好的,啊囡,我就去。”她说。
但是她仍旧站在那儿,油纸伞的伞柄搭着她瘦弱、微驼的肩膀,看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地在天际滑落。这使我感到担忧,我无法理解,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
我站到她的身旁去,学着她那样望去,试图像那样沉思。我看到天际逐渐褪去的天光,夕阳把远处雄伟的高楼勾勒出了淡金色的轮廓,在低矮的平房,街道上留下浅黑色的阴影,广场上陆陆续续聚集了大妈大爷,为每晚7点的广场舞做好准备,凤舞路两侧聚集了众多的小商贩吆喝着卖着冬瓜土豆或者锅碗瓢盆,路人则大都来来去去、行色匆匆的样子,来不及停下看一眼。可是,那又如何?我仍旧无法理解祖母的行为。
“奶奶,您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她说。
“可是,可以吃饭了。”我感到越来越担忧,向下看了一眼,楼很高,高得让人有些眩晕。
“我知道,不用等我,我就去。”祖母说。
“真的吗?家人很担心您,奶奶。”
“真的,啊囡。告诉他们,我只是静静而已。”祖母柔和的面庞上泛出淡淡的神情,说话也是,淡淡的,很平静。这让我稍稍感到放松了一些。但我仍旧疑惑,独自一人,撑着把伞,站在天台上,地下是世界的一片喧嚣,有什么好静静的?
祖母仍旧没有下楼来吃饭。家人们都觉得很奇怪,除了祖父,他一如既往地那样淡然从容。父亲皱着眉头,怀疑祖母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他在上个星期就带母亲母亲去医院看过了,并且不止去了一个医院,但是医生表示祖母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是老年人中非常健康的。是的,我也这么认为,祖母和从前一样温和,沉默,思维敏捷,做事有条不理。她几乎没有变化,她像从前那样爱我,每天给我烧一晚鸡汤,帮每个家人的拖鞋在门口依次序摆的整整齐齐,鞋尖向内。她仍旧将自己的头发编起辫子或是盘起来并且用发簪扣好。她仍旧合理地安排自己的退休金。别人甚至说她没有变老,夸张点的人说她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没错,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都不是祖母得病了。
祖父说,“随她吧。啊囡,把饭给她送上去。”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忧。
我把饭送到了天台,并且给她带了把椅子。她没有坐下,仍旧像往常那样站着。
母亲认为也许祖母有什么心事沉在心里,不愿说出来。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像,祖母从不满面愁容,她生活中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大事,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平淡。但是她的举止让人觉得异常,我又开始怀疑,祖母难道真的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她需要家人的帮助吗?可她为什么不和我们谈论?为什么当我问她的时候她却什么也不说呢?她不信任自己的家人吗?
我觉得有些生气。我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她每次都同往常一样回答。倘若真的没什么,那我便放心了。可我总觉得伞是个危险的暗号。是的,很危险。
好几次,我对祖母说:“奶奶,坐下吧。”
“没关系,我站着,也好看看世界。”
“可是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有些不耐烦。下面全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喧嚣。
“下面很吵,但我感到宁静。”祖母说,“你看,现在的天空很美。”
“那您在想什么?”我执拗地问。
“也没什么。”不出意料,没有答案。
“您有什么心事吗?说出来,我们可以帮您分担。”
“没有,啊囡。我觉得我这样很好。”祖母说。
“那您为什么要撑着伞呢?”
“伞让我回忆从前。”祖母的面容上焕发温和年轻的光彩。据说,祖父和祖母的故事便开始于一把油纸伞。我开始相信,祖母与油纸伞,有着多得数不完的故事,因为她年轻时便在镇里的伞铺做伞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种很传统的工艺,我在街上看到过太阳伞,彩虹伞,透明的伞,但看不到祖母做得那种油纸伞。我很相信,世界上除了祖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那样的伞。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又平复下来。我开始没那么担心,也不再那么气愤了。我感觉我似乎开始有一点理解祖母了,她好像在追求什么,或者是在缅怀过去。
“您是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喜欢而已?”我心变得雀跃了。
“对,啊囡,就是这样。”祖母的声音平静,快乐,“我喜欢这样。”
我渐渐地长大了,父亲的头发开始灰白了。亲戚们闲谈时似乎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了,开始谈论疾病和死亡。祖母好像没什么变化,每天在天台上站一会儿,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她的油纸伞破了,她便自己重新做一把,比旧的的还要结实、精致。至于祖父,他的身体不太好了,他时常咳嗽,他有时会到天台来,看一眼祖母的背影,然后微微一笑,再回去,有时祖父甚至也陪着祖母站一会儿。家人们感觉到放心多了。
可是,祖父住院的那天,祖母甚至没有陪去医院。祖父中风瘫倒在客厅里时,她站在天台上。还好父亲发现的及时,将祖父送去了医院。
家人开始抱怨了-----祖母为什么总是站在天台上?
祖父在病床上摆了摆手,温柔地笑了笑说:“她喜欢那样,随她吧。”他似乎非常地理解祖母的行为。过了几天,祖父床头便多了祖母的那个檀木盒子。我知道,祖母来过了。我至今仍旧怀疑,那个盒子里装得是不是祖母的油纸伞,但现在,我已无从得知了。
祖父去世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见一向镇静、温和的祖母失声痛哭。她银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松垮的眼眶红红的。
但是第二天,她便又站在天台上了。天空被染成一片夕阳的红色,几片彩云被余晖勾勒出金边。祖母又那样优雅地站着了,微微佝偻着的肩膀上,搭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伞上是几朵梅花的墨迹点缀着。
她的目光坚定,也带着忧伤。也许她在回忆什么
“您现在在想什么?奶奶。”
“没什么。”她的声音像深山里的湖水般平静,又像空山里的回音那般悠远。
“回去吧,奶奶。”我说。
“好的,啊囡。”她第一次答应了我的劝说,她回了房间,便上床睡了。
过了几天,祖母也去世了。
很奇怪,家人说,她的檀木盒子不见了。有人说盒子里是祖母这辈子收到的情书,有人说也许是她的嫁妆、首饰之类的,总之,一定是有了些年头的东西,我总觉得,那个长檀木盒里,装的是几把旧油纸伞。
由于祖母的离开,我伤心了很久。
我时常站到天台上,学着祖母那样眺望或是沉思。虽然她从来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楼下人声喧嚣,偶尔汽笛声响起。我看到天际逐渐褪去的天光,夕阳把远处雄伟的高楼勾勒出了淡金色的轮廓。
突然,我觉得无与伦比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