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在长长短短的人生中,我们都要走一段路,看一些人,欣赏几处风景。可惜浮生劳碌,行色匆匆间,所见所闻多是浮光掠影;即便当初铭心刻骨以为再世为人也难忘怀的事,也早已放下,前尘种种,竟是记不得了。反倒是一些不那么起眼,如芥子般悄无声息落在记忆边缘甚至以为早在时间中消散的人和事,偶尔会在脑海浮现——大抵是因为年纪大了吧。做过十余年不及格的记者,全无心得,略有感触,那就是: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创造者和记录者。始终深信,大时代的光辉,是由无数小人物的微光汇聚而成。是为记。
大约十一二年前的冬天,我去江西九江采访。那天晚上,我们来到一个打井现场。
九江的冬夜又湿又冷。工地上架着灯,金黄色的灯光在湿冷的雾气中化成一团团光晕,明亮,冰冷。等到了地面,似乎这光就被泥泞和黑暗吸走了,又在踩出来的一个个小坑的水面颤巍巍晃动。
工地不小,远近分布着一些施工中的井。每口井有两个人打,一个人在井下挖,挖满一桶泥浆,井口的人就借助滑轮拉上来,换空桶下去,再去倒空泥浆。周而复始。
我当时工作时间不长,到现场的经历也少,却因为编了几篇稿子自以为见识颇丰。在我用道听途说所得只言片语编织的想象中,类似的场景是没有女性角色的。
但那天,在那个雾蒙蒙的冬夜,在一桶又一桶的泥浆中,我看到了几个女人,几个沉默的女人。
她站在我面前的井边,包着浅色的头巾,戴着辨不清颜色的手套,脚上是一双雨靴,挂着厚厚的湿泥。灯光明亮,我能看到她工装上密密麻麻的泥点子。但她整个人却似乎裹在阴影中,黑黢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桶接一桶地拉上泥浆,又麻利地把空桶挂到挂钩上,放到井下,然后弯下腰,双手提起盛得满满的泥浆桶,迈着又碎又急的步子去倒空。看起来那是一只普通的水桶,不知道盛满泥浆后会有多重,也不知道这一天她要倒掉多少桶——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妻子。
她的丈夫,就在井下,一锹一锹地挖着井。
他们挖过多少井,在这个工地工作了多久,每天要在井上和井下无声地通过一根绳子联通多长时间,以后还会有什么生计……在那个又湿又冷的冬夜,年轻的我只是同情地感叹,她多不容易啊!一定很累吧,手脚生冻疮了吧,几点才能下班?十多年后,在这个雾霾沉沉的下午,我并没有比当年多生出什么深刻的想法。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和身体机能的退化,我难免想到,沉重的泥浆和湿冷的空气,会伤害她的肩关节、椎间关节和膝关节。我很希望在那之后她不需要再去打井,能够有一个更好的生计,能够有闲暇好好保养自己,不至于太过劳累,不至于在晚年受病痛之苦。
但是,不管当年还是现在,我都相信,她在不停歇劳作的时候,心中没有什么怨言。当年,在她和丈夫一锹一桶的辛劳中,我感受到爱情的浪漫和坚守;今天,回望那遥远冬夜,我依稀看到他们家中灯火温暖明亮、父母儿女温饱安宁。
(图文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