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往事

我以前,有个朋友,那还是我在西厂房认识的。

那个时候,我每天要到很远的城区去上班,来回的公交车要两个小时,早上多早就要起来,晚上七八点才回来。我住在西厂房,远是远了点,但终归便宜点,我也很喜欢那里。

这里只有西厂房,那个时候全市炼钢挖煤搞能源,在五马桥整了好多厂,全国劳动者都来到这儿,结了婚的拖家带口,没结的也都在这分了房子结了婚,然后留在了这里。

很少有人知道,这里长满草的露天舞台,承载了多少青年男女的笑声。他们总是在节目后会各自站在一颗银杏树下,暮色明眸的等待着另一个人来到他或她的跟前。两人携手,羞涩的走完这条银杏长道。当然,时过境迁,在激情岁月后的许多年,时间悄悄咪咪的滚过了一代人。他们的孙子辈都离开了这里。这使得西厂房的银杏叶每年都能堆的厚厚的。那些白墙渐渐的脱下新衣,露出红砖来。长道尽头的花园里,那本该洁白的天鹅雕,也落满了灰尘。它的水池,也不再围有痴情少女的倾诉。它干瘪的鸭嘴,曾被一个无知的少年亲下,据说他只是在缅怀过去的一切。除了这里,花园上面,那山坡上去是一处观景台。只是年久没有维修,一个“危”字拉远了它与现在人们的距离。过去有人在这里看到了流星雨,从此这变成了许愿圣地,直到这里不再热闹的前夕,一度有人相信这里就是验证了多少成真的美丽传言。

从舞台的道路向下走,一路就是许许多多的居住楼,一直延伸最下面的公路。

以前,这里灯火亮着的时候,当你和朋友一路闻着饭香有说有笑走了下来,你可能会热情的对每家饭菜做出评价,你和朋友相视一笑。现在,做不到了,因为这里现在很少有灯火亮着了。空洞洞的窗户里是冷暗的幽静。有的灯火,也是那么的黯淡。我只能在白天回来的时候,兴许能碰到一些老同志,他们一排排的坐在站台旁边,迎着落日。

他们年龄比我大的多,但他们依旧坚持让我叫他们“老同志”,他们都说,过去的人,都是这么称呼的。我说我是现在的人,不是过去里过来的。他们说,这里是过去的西厂房,五马桥还是过去的五马桥,都没变,你来了现在的西厂房也是属于过去的,所以叫老同志好些。我说好,那就叫老同志。他们也没有什么之分,他们说自己从以前活过来,那些高高低低又有什么分别了,都是老张老王老杨。他们也不觉得我年轻就不能或者不该跟他们说话,只要我每天碰到他们,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蹲着和他们说话。因为我坐着太高了,他们说侧着头看我都是仰视,给我发烟不是递到手里,而是像塞进怀里一样。

我开心的是,每天下车都能看到他们,他们坐在那里,一致的望向我,有眼镜的抬抬眼镜。他们有时的表情,就像是发现远在天边的朋友,悄无声息的回到故土的那种惊奇一样。我会笑着跟他们一人递一根烟,利群,十几块的那个盒盒。他们也非常享受的抽这种香烟。他们总是美美的说,这烟好抽。不是劲大不大的那种好抽,而是他们觉得理所应当的好抽,因为那时他们买猪肉4毛一斤,一盒烟就是将近一块,每月发四十几块钱的工资,交给爱人保管后剩下的十几分,那时的年轻同志,就会凑在一起,把钱斗一斗,然后斗出一盒烟来,蹲在墙边,一人一口。不同的是,那会发烟的是自己的同志,现在也是自己的同志,只不过,他们老了,我却是个年轻的同志。

他们爱抽烟,但我从不多递,老同志们有遗忘症一样,吃了烟,又会再点起,说好久没吃烟了。这样不好。

他们会在天晴的下午,放好茶缸,然后轮换着烟,点火,谈天说地。周末休息的时候,我也会理好头发,然后找他们说说话。不是有多好耍,我觉得那样抽着才有韵味,不是为了抽而抽。

我认识鸡哥是在一个下午。

那天天气爽朗,万里无云,银杏的黄叶如期而落。我特爱听踩碎叶的声音,没来西厂房之前,我就特爱带着人踩树叶。我一边抽着烟,一边踩着树叶,转到旧厂房后边。那里是厂房正中间,旁边就是各个车间的入口大厅了。现在这里只有几头牛在低头吃草了,它们也许是见惯了人来人往的日子,就只瞅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草。我碎了一口“丑牛”,然后随意的走进一间大厅。一面黑板上还依稀可以看到排班日志,我环视周围,很多地方玻璃都碎了,有的窗户甚至都散架了。我正看着那高大而破败的水泥建筑发呆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像是有人。

慢悠悠的走出大厅,外面的坝子果然有个人。

年龄和我一般,五官端正,还有着酒窝,精神的气质下并不能掩盖住他的干瘦。我问他,你是这儿的人?他说不是,他说来找以前的朋友。他问我是哪个。我说我住附近的,随便逛逛。他好奇了,他问我你住这不知道这儿哦?我说我租的房子,没得啥子时间来这里逛。他的眼神有些许黯淡了。他说哦,他以为我住着,认识他朋友。我说,你朋友?哪个朋友?我认识这儿的老同志,我可以问问他们。他说莫必要,他也是随便找找。

好巧,我随便逛逛,他随便找找。

我给他点了支烟,他欣然接受了。他两个手指夹着,低头抽起,右手揣在荷包里。我问他,你住哪儿的嘛。他说他是从外头过来的,过来找下朋友,结果碰到我。我说那你没地方住,我那有个房间空起的,但是没铺盖,我可以想办法。他没有说话,把烟抽完了。他才说,走嘛,我借两晚上。

那天下午我没多踩树叶就回去了。我跑到老同志们那,跟他们说了情况,他跟我一路过去的。老同志们也是欣然的接受了帮忙。给我凑出了两套铺盖和枕头还是枕头帕子。我和他一人一床的抱着,我问他咋个称呼,他说他叫鸡哥。我说这个名字好有意思,鸡哥。他说这是他媳妇给他取的。我笑着说,太有意思了。他笑着说,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听。

天黑了,我问鸡哥,晚上吃啥,我说我晚上随便的。他说那就蛋炒饭。我说可以,我来炒炒饭。他习惯性一样的走进厨房,说他会,而是绝对比我炒的好吃。我半信半疑的说好,那我等着。

他做饭很安静,不像别人整的乒乒乓乓的。他把饭炒到一半然后铲起来,然后把蛋打进去然后再炒,我问他你这是干啥。他说这样炒出来饭才香。然后我吃了一口,确实比我炒的好。粒粒分明,颜色金泽,干爽到又有油香。我说这配上我的泡菜,我可以吃两碗。他笑了笑没说话。我们吃完了饭,一人一支烟,瘫坐在饭厅里。

我问他,你朋友叫啥,以前住这儿的?他点了点头。烟雾中的样貌我看的不是很真切,他突然淡淡的讲起。他以前也是这儿的工人。那个时候工厂已经接近尾声了。他和他那个朋友就是这里认识的。那时候两个人形影不离,当初厂子不行了,好多人都搬离了这里,除了那些老同志们。他和他朋友,在出通知的那天晚上离开的这里。火车的汽笛把他们带到了北方,那是他们未曾去过的地方。白雪皑皑,千里冰封。后来,他们二人分开。他说,刚开始我也没有太在意,可能是因为太熟络了,所以她走的那天,自己都没有在意,因为自己觉得有一天还能找到他。鸡哥抽了一口烟,久久的吐出,一股白色的烟气喷在了这个寂静的房间里。所以你回来再找找?我问他。他点点头,我以为我能找到,可惜这里没有了。他看着我然后问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你找一个人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我笑了笑,我说鸡哥,你这个逻辑不对头。如果一个人该死,那他恰恰就不会悄悄的死去,正因为他该死,他会死的轰轰烈烈的。而如果他不该死,那他反而会悄无声息的死去。鸡哥看着我,他微微一笑。我说,他不该死,所以他不会死。鸡哥把烟捏熄了。抖了抖裤子,把碗收了进过了几天,我回来,看到鸡哥在煮饭,是煮饺子。我们两个吃完了,一人一支烟的走出家门。他说你不知道,在观景台后头下去,有个望江亭。

我说我咋不知道,他说一般没人会去那儿的。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说可以,你晓得路就好。

我们穿过观景台后面一片树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五颜六色的建筑,看款式,确实有年头了。鸡哥说这里曾是幼儿园,以前工厂效益好的时候,这里的咩娃娃都装不下。在最下面那条公路,顺着它走半个小时就是这里片区的幼儿园。后来人少了,这里因为路途原因,下面那个合并到这个幼儿园,下面那个后来改成了西厂房小学,这里则成了荒废的学园。走过幼儿园,就是望江亭了。

两层,下面一层是花廊,很有设计感,二楼被分成两半,上二楼以后,一半是一个亭子,朝着空荡的一面。另一半更像是棋牌茶水室一样,石凳石桌,一间一套。鸡哥告诉我,这里就是以前工人休息的地儿。我问他,这里没有江没有水的,取名望江亭,是个什么理?鸡哥笑笑,正因为没有江,所以才叫望江亭。我没有明白只是看着满地的落叶,我也不愿意多想。


后来,我先一步离开了西厂房。鸡哥像是住在了那里一样,和老同志们每天有说有笑的。

大概过了两三年吧,我又回到了西厂房。西厂房因为在山里,过了这两三年,树更加密了。一路上我看着公交外,就像在童话世界一样。

我下车的时候,老同志们一脸惊喜的看着我。我还照旧给他们一人递过一支烟,利群,十几块的盒盒。我问他们,鸡哥了?

他们看着我。我说就是有天,我找你们借被子,那个人和我在一起,他叫鸡哥,他了?他们问鸡哥是哪个?我说后来和你们耍的很好的那个。他们想不起来,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没有再问,抽了手头的烟,搭上下一班公交,就走了。

鸡哥就像消失一样的出现,又像消失一样的消失。我回想起,我才发现我不知道鸡哥究竟加啥,更不知道他那个朋友叫啥。我只记得他说他叫鸡哥,在这儿呆过。我每次想起鸡哥,都会想起西厂房,想起那里的曾经的一切。纵使我过去站在的那里是荒芜,但至少,它曾今热闹过,被人们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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