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渴望浪漫的人，我从小到大都很不喜欢一种说法：「我们的爱情已经昇华为家人的关系」。在这类句子里，「升华」用来比喻事物的境界提升，好像他们的爱情，境界更高、更棒了呢。
不是这样吧。
对我来说，那样的爱情只是变了，从固态不经过液态直接转化为气态，变成另一种东西，没有「提升」，没有「变好」。
「家人」代表永远断不开的绵长感情，当然比爱情关系更能保证长长久久，但「家人」同时也代表「我不一定喜欢你，我可以不跟你住一起，我跟你一年只见一次面也不会死，而且我会爱上别人」。这就是「昇华为家人」的奥义，未免太不浪漫了，简直令我生气──为何原来那种爱情消失了呢？
但随着年岁渐长，我看待这种掩耳盗铃似的「昇华」说法，变得比较宽容了。因为，人根本无法阻止这样的改变，不论是荷尔蒙变化的影响，还是为着生活的折磨，总之大家都努力过了，仍然避免不了⋯⋯呃⋯⋯「昇华」。而且，不是每一段「昇华」过的婚姻，都延续得下去。
《婚姻故事》的查理与妮可，也努力过了。
查理（亚当・崔佛饰演）是纽约的剧团导演，妮可（史嘉蕾・乔韩森饰演）是成长于洛杉矶、靠一部青春电影走红的女演员。她为了爱情搬到纽约，一起在查理的剧团工作，与查理共组家庭，两人育有一子亨利。
编剧兼导演诺亚・包姆巴赫在《婚姻故事》的开头，先各从两位主角的视角，以蒙太奇手法叙说他们爱对方的理由，但在这温馨甜蜜的介绍之后，马上丢下一颗震撼弹：这是心理谘商师要求他们写的，理由是为了让他们顺利度过即将展开的离婚程序，希望两人在面对丑陋现实的时候，仍能记得对方的好。
起初，双方虽有怨怼，但都有共识：不要透过律师，保持友好关系，将孩子利益摆在最前面。偏偏现实没有那么简单。查理坚持他们一家三口是个纽约家庭，但妮可想搬回洛杉矶居住与发展事业。他们八岁的孩子需要稳定的求学与生活环境，如果父母分隔两地，代表其中一人不仅得做空中飞人，陪伴孩子的时间也势必大幅缩减。由于两人各有坚持，无法产生共识，谁都不想当那位被边缘化的家长，孩子的监护权大战就此开打，而且打得硝烟四起，婚姻成为一片焦土。
《婚姻故事》透过许多巧妙的划面安排、空间设计，搭配动人对白，诉说查理与妮可面临的这段离婚困境。
电影前段，夫妻俩搭地铁回家，妮可坐在车厢一边，查理一脸郁闷站在车厢另一边，在划面上，两人被车厢中间的铁杆一分为二。两人此刻仍是夫妻，要回到同一处，但已经貌合神离。
后来妮可带孩子到洛杉矶，她开始与律师诺拉（萝拉・邓饰演）洽谈。这只是探询式的会面，起初妮可不太自在，缩在沙发上，直到经验老道的律师让客户卸下心防后，妮可开始四处走动、侃侃而谈，表情与动作满溢，主导整个空间。之后，妮可讲了一长段独白，镜头以妮可为中心，越来越靠近她，背景的米色墙与她的浅灰上衣几乎融在一起，让她的脸成为最突出的存在。观众看见妮可渐渐「打开」了，隐藏已久的愤怒，完全喷发出来。这或许是她首度诚实面对自己的需求，也领悟到她想争取哪些权利。
监护权大战开始后，夫妻关系虽大幅恶化，但为了孩子仍得见面，甚至互相帮助。有次妮可家遇上停电，大门无法关闭，妮可仍得找查理帮忙。当查理修好大门，他俩一同关上，但两人各站一侧，查理形同把自己锁在妮可的家门外，他们不再是同一家人了。
查理在片中过了两个万圣节，一次扮隐形人，一次扮鬼。这两个形象，都是他对「父亲」角色最大的恐惧，因为在原先的三口家庭破碎之后，查理很可能在孩子的生命中隐形、消失，失去原先「双亲之一」的角色。
而全片最令观众记忆深刻的戏，想必是妮可与查理的一幕吵架戏。这场戏发生的地点，在查理刚搬入的加州住处，是这位纽约客探视孩子时的暂居处，摆设很简朴，甚至有点空荡荡。两人从相敬如宾，渐渐转为火力全开的激烈争执，搭配周围毫无妆点的墙面，吵起来彷彿全是回音，没有真正的相互对话。这是一颗被挖空的心，情感已经家徒四壁。
后面还有一幕，几乎总结这场离婚对一家三口的影响。由于两人离婚官司牵涉到孩子，法院派评估员观察双亲与孩子的相处情形。评估员来到查理在加州的住宅，观察这对父子一整天，查理小心翼翼度过这天，终于快结束时，查理犯了个小蠢，不慎用小刀割伤手臂，但他为了保持「合适父亲」的形象，故作坚强，再三向评估员保证没事。评估员离开后，查理仍未止血，撑到最后倒下躺在地板上。
这划面实在太像两人的离婚过程造成的后果了。一个人高马大、在剧场圈受人尊崇、还拿到麦克阿瑟「天才」奖的人，如今只能强忍心痛，无人可诉苦，背负着伤口默默倒下，缓缓流血到昏厥，这不就是查理与妮可面对的现况隐喻吗？原以为可以好聚好散，但都还没回过神，彼此已经被狠狠砍了一刀，发现事态严重时，已经失血过多、昏倒在地。
婚姻这档事，旁人至亲都很难帮上忙。就像旁观的评估员，看查理的伤势觉得很严重，但伤者硬要维持和平假象，硬撑说没事，旁人也无法说什么。婚姻这条路，终归要当事人自己做决定，承受打击与伤痛，外人恐怕也只能像那位评估员，心怀担忧地离去。
而整个司法体制的运作方式，则逼善良无助的离婚夫妻走上一条自伤、伤人的「坏人」之路。
妮可与查理原先不想上法院，但他们早就失去沟通能力，无法自行解决婚姻问题。查理往往只想到自己，不太有能力理解别人，也不把别人说的问题当作问题，凡是他人承受的痛苦，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因此面对后续的惨烈局面，查理自认非常无辜，毕竟他从未想伤害别人。
但伤害早已造成。妮可几度说希望搬去她的家乡洛杉矶住一阵子，但查理听过就算。好不容易妮可遇上拍摄电视剧首集的机会，带着儿子去洛杉矶居住与拍戏，查理仍很直觉地认为她拍完就会回纽约。查理看不见妮可对自由与成就感的需求，只忙着嘲笑她接的电视剧有多烂。
妮可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孩子也在当地上学之后，更离不开洛杉矶了。因此面对律师诺拉，她毫无招架之力，因为她等待十年，终于等到一位愿意把自己的话全听进去的人，讽刺的是，这个人竟不是十年枕边人，而是虎视眈眈的加州王牌律师。诺拉脱下艳红高跟鞋、褪去外套，像个朋友窝在沙发上，令妮可感到放心。诺拉给的那杯加了麦芦卡蜂蜜的美味茶饮，像是吐真剂一样，让妮可诚实说出自己都还没坦然面对的想法。这一探索让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决定走上法律途径。
这本是好事，让在婚姻中闷了十年的妮可，有重新追寻梦想的机会。但就如本片透过律师之口提到的，与婚姻有关的法律系统，存在本质上的问题：奖励坏人。被捲进去的人，没有本钱当好人。查理的第一个律师，人很和善、充满同理心，甚至让查理忍不住说「你是第一个把我当人看的律师」。但猜猜看怎么着？把客人当人看的律师，根本不是诺拉的对手，得换个眼里只看胜负、不择手段的律师（雷・李欧塔饰演），才有机会保护委讬人。
在法庭上，双方律师将委讬人说过的事情，利用文字的奥妙，扭曲成别的形象。那些说法听起来虽不太对劲，但又难以反驳。两位当事人一再被刺伤，也只能强作镇定，内心安静淌血。
《婚姻故事》最令旁观者痛苦的，是看两个好人怀抱的善意被制度摧毁，顺便还破产。曾经充满真实感情的婚姻，被一堆技术性的、复杂离谱的问题，打成荒谬笑话。查理好不容易赢得的麦克阿瑟「天才」奖，大概全要拿去付律师费了，看起来律师才是天才。
但查理与妮可终究走过地狱般的炙热考验，从另一端活着出来，成为不同型态。「昇华」，是的，他们昇华了。很难说是好是坏，但完全改变了。
两位主角各在片中唱了一首歌，皆出自音乐剧《Company》，妮可与母亲及妹妹合唱〈You Could Drive a Person Crazy〉，查理则独唱〈Being Alive〉。在音乐剧《Company》里头，原本很享受单身生活的纽约客主角罗伯，在观察身边双双对对的朋友之后，终于在全剧将要结束时，唱出〈Being Alive〉，歌词从起初对「找到伴侣」的畏惧与质疑，渐渐转为正面、愿意尝试的心态，他终于了解为何周围朋友都在找伴、结婚。
但在《婚姻故事》，变成相反的情形。查理已经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尝过婚姻的甜与苦，在这阶段思考〈Being Alive〉，歌词意义更成熟，由《Company》的罗伯对未来挑战的充满期待，转为查理回首人生的苦乐并陈。
只有一起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伴侣，才能在对方骂出最恶毒的字眼时，平静下来安慰他，因为自己仍关心对方、不忍看他如此痛苦，甚至也懂对方的感觉──那种想拿最恶毒的话去骂对方、叫他去死的感觉。
也只有这样的「家人」，才能在双方与律师正在残酷谈判时，替不知道午餐该点什么的对方，选择适合的餐。
更因为他们有孩子，两人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对方将永远是〈Being Alive〉里面唱着的那位「有个人太需要我／有个人太理解我／有个人让我停下脚步／并让我经历地狱」、而且「令我困惑／对我极尽嘲讽／把我当成工具／改变我的生活」的人。
为什么整部片全关于离婚，却要叫婚姻故事？因为这段婚姻即使离了，也不会结束。妮可最挫折、最愤怒的时候，气得跺脚向查理说：「不敢相信要认识你一辈子」！没错，未来孩子遇上毕业典礼、结婚典礼、逢年过节、上医院、需要大笔支出等等人生大事，都需要妮可与查理继续合作，他们永远得为了孩子交涉、见面，也是对方青壮年精华时期的见证者，彼此仍会是熟悉、了解对方各种细节与优缺点的人。
待时间过去，一切终将趋于平静，两人找到新的平衡，日子会过下去的，即使是以破碎的形状存在。或许摆脱不掉伤痕，但起码它会结疤，而人终能学会接受。
就像我们接受皱纹，接受白发，接受身体的老化，接受亲人的死亡，有一天也会接受自己的死亡。我们终究会接受的。爱情的「昇华」也是。
何谓婚姻之始众人信誓旦旦的「永远」？在婚姻的甜蜜初期，它是一种保证与承诺；到了婚姻的尾声，则变成诅咒；再到离开对方，两人渐渐接受现实之后，「永远」成了中立的、实际的形容词，带着淡淡的酸甜苦，终于能对另一方说：「就算爱你已经没有意义，我今生仍会爱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