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装着长长的,被拆分成一厢一厢的,空空洞洞的枯燥,如蛇一般爬进夜色。或许,在深夜未曾到来之际,确实有那么几个不知道维护氛围的人,围在一起发出公鸭般的笑声,但实际上,在这沟谷相间、山势起伏的喀斯特地貌区,别人耳朵能够接收的也仅仅是一圈鼓荡起空气涟漪的声波而已,即使冬季,外面浓雾茫茫,可车厢依旧延长着枯燥的保质期,致使人察觉到,呼吸的空气也是皱巴巴的。
我心里一直默念着一句话:“我的亲人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实际上我已经哭过一回,上火车之前,在候车室里。那还是下午的时候,我爸给我打电话过来,彼时天还未黑,即将消失的暮光透过玻璃,斜斜地投射到室内,有许多细微尘土飞扬不止。为了避免泪水在脸上更清晰地被人捕捉到,我缩进了阴影里,光束与我擦肩而过。
我爸说,祖母下午四点已经走了,她很难过,再也等不起任何人,那些没有等到的人就不等了。
那时候眼泪泄洪般奔涌出来,无声无息,止也止不住。我越去擦,鼻翼越是潮湿。
也是那时候,我才想起,因为我要固执地等电话,等着我爸叫我回家,而错过了见祖母的最后一面。我想着,我爸应该是有及时打电话催我的义务和责任的,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动作也就不疾不徐,行程准备也都不紧不慢。只是想到,为什么连赶去见一个人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这是对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最深程度的轻视!
在离开候车室之前,我已经很快收拾好了情绪。过多的情绪屑末和过大的情绪波动会吞噬掉我一直以来紧紧寻求的快乐或平静。依旧是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我的包里兜着一条秋裤,一双袜子和一双鞋垫。在昆明,一条裤子在晚上根本穿不住,但是回家之后,加上一条没有内绒的秋裤,我想也根本无济于事。吵吵嚷嚷的的轰乱一直持续到将近午夜才结束,那群龇着龅牙的中老年大妈在贵州地界下车了。火车经过隧道时,空气压强变化而导致的震耳的奇怪轰响一直徘徊在脑袋周围。
我记得许多年前的夜晚,我躺在姑婆家的床上,窗外楼下汽车驶过马路时,就会有类似的轰响,马达工作时的声音因距离过远而变得模糊,与轮胎划过地面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这一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既新奇又刺激,我睡在二孃以前的卧室,被子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清香,天花板上映着窗外的各色灯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床头上方贴着八神庵和犬夜叉的超大幅海报。奇怪的是,那种情形下我却很快就熟睡过去。而今夜,却难以入睡。
那次正好是祖母带着我和弟弟回老家过年,姑婆家作为中转站,我们在此歇下。弟弟才多大?好像也就七八来岁的模样,他还没有出过远门,在车站下车时,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不息,他歪着脑袋,用那双银铃般的大眼睛看着我们,问祖母:“怎么汽车一直叫嘎嘎(外婆)呢?”
我们去咸丰县时,没有拦到车,沿着公路走了七八里路,路上都是积雪,棉鞋很快就被浸湿,走一步就唏哗唏哗响。到姑婆家里洗脚烤火时,棉鞋微微一倾,雪水立即从里边流出来。
那天晚上,我读着二孃从书房拿来的安徒生童话集,很厚的一本书,书中的故事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仅仅记得红色书皮。二孃跟我玩跳棋,她家有条神威虎虎的大黑狗,名字就叫赛虎。吃晚饭时,祖母夹菜又喝酒。
火车第二天上午到达吉首,我一下车,立即感觉自己像光着胯一样,两条相叠的裤子根本不足以抵挡四面八方涌进来的风。最细小的风就像水一样贴着皮肤,给我的整个下身都给浸了个遍。幸好半小时之内就发车,我颤着腿溜进汽车站。
我太熟悉这里的冬天了。过年前后,片区里的老人接二连三地死去,大多死于梦中,凌晨左右,那会儿气温最低。老了的人很有可能睡着睡着就没了,这也倒好了,安详而从容。我读高中那会儿,冬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星期会到同学家借宿,因为租房附近的道场接二连三办,敲锣打鼓,念咒唱经,很多同学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早自习。
想起冬天里那些老人无声地离去,我又想起祖母。无论怎样,她终是等到了一拨人,没等到的人,也终究会赶回来。
我爸接到我,他始终很克制,不说多余的话。我也很克制。我们俩的相处始终很克制。
他让我躲进雨衣里去,我满不在乎,说,没事,并没有很冷。其实,无论去哪里,我都想看清一路的风景。
风刮着我的大腿,手指,脖子,脸庞。我在冷风里,为了使自己更加克制,一直在心底重复不断地默念:“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