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最执着一心一意搞事业的“大女主”,或许就是鸳鸯。
林黛玉的人生主线是情,她虽热爱诗歌,但并不是职业诗人,对于贾府少奶奶的行政管理路线、也毫无兴趣。
换句话说,她有兴趣爱好、但无职业企图心。
王熙凤、薛宝钗两位,都很有事业心,但她们拼事业的前提都大大受制于时代,首先要谋求通过婚姻获取少奶奶身份、下一步才是进入婆家的行政管理系统。
其余人等,比如袭人,一心往上爬,机关算尽、手段用尽,拼命想获取一个姨太太的身份。
她的工作主场,就是“如何成为姨太太”,而不是割舍婚姻关系的纯粹事业领域,这也是大多数丫头事业晋升的主要企图。
画风路数不太一样的林红玉,一度试图打入贾宝玉身边成为他亲近之人,但还没正式迈步就遭遇秋纹和碧痕等人的辱骂,转而投身王熙凤身边、热衷搞事业。
但林红玉毕竟还有一段和贾芸的手帕风流韵事,属于婚姻爱情事业都想要的类型。
画风最不同的,当属鸳鸯。
鸳鸯只想留在贾母身边,只对自己的事业有兴趣,不想嫁任何人。
也不企图通过任何婚姻关系获得阶级晋升。
这一点对于她的时代而言,过于超前。
贾赦看中鸳鸯美貌,企图霸占,嘴上许诺了一个姨太太的空头名义。
被鸳鸯拒绝之后,贾赦恶语相向、丑陋嘴脸暴露无遗,传话说鸳鸯她多半眷恋着宝玉、还揣测只怕也有贾琏。
贾赦也假设了另外一条路,认为鸳鸯觉得老太太疼爱她、过几年会放她出去、许配给一个小子当正妻。
事实上,无论是当豪门贵公子的妾室,还是当寒门小子的正室,都不在鸳鸯的人生规划里。
鸳鸯心目中,嫁一个男人、从而寻得一个终身所托,压根是虚妄不值得的。
平儿、袭人和鸳鸯说笑,给她胡乱出主意“就说已经许给宝玉了”“说已经许给琏二爷了”,鸳鸯发火“你们自以为终身有靠”,言辞激烈。
鸳鸯这番“其实靠不住”的言论,固然有因为玩笑话发火的气话成分,但也确实是她的真实观点。
她对婚姻之事毫无兴趣,所有的重心都在工作领域。
鸳鸯在贾母身边工作,是贾母最为倚仗的心腹之一。
贾赦讨要鸳鸯,贾母一怒之下甚至哭泣,迁怒痛斥王夫人“一个毛丫头,看见我对她好了,也想弄走”。
其对鸳鸯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侧面印证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
李宫裁盘点众人身边离不开谁时,说宝玉房里不能缺袭人,王熙凤不能少了平儿,而贾母离不开鸳鸯。
贾琏和王熙凤手头紧,想“偷”/借老太太的私房宝贝,只和鸳鸯商量就可以。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例子并不是说鸳鸯能瞒着老太太偷宝贝,而是表明她可以变相代表老太太、在老太太不方便出面之时做她才有权利所做的事情。
贾母是贾府的权力中心、现役的最高大boss,核心中的核心。
深受贾母倚仗的鸳鸯,所能接触到的核心问题,知悉的核心决策,看见听见感受的问题层面,远非寻常丫头可比。
换句话说,在当时的语境和诸多条件限制下,以她的身份和背景,已经走到了一个女孩在职场可以走到的相对最高处,已经是很有眼界格局的职场人。
(不能拿彼时状态和如今相比,时代不同、抛开背景单纯比职位没有意义)
鸳鸯这份工作说来琐碎,待机时间长、难度大。
但对于喜欢且擅长的人而言,乐趣也不言而喻、无可比拟。
很显然鸳鸯喜欢自己这份工作,单纯的喜欢。
诚如贾母所言,鸳鸯并不因为被宠爱和有权限,就去要钱要衣服为自己谋私利。
鸳鸯享受的,是工作本身的满足感。
第一点,工作的高含金量。
贾母看似已经撒手休息不管事、看似“爱和稀泥”,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非常厉害。
一辈子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见多识广、手段非常。
从她亲自处理大观园中婆子们聚赌一事的手段,就能看出她何等老辣圆融。
王熙凤奉承她所说的“不及老太太零头”,未必全是讨好的假话。
跟随在这样有能力的领导身边,鸳鸯能学到的本事,待人接物扫撒应对的话术,处理事情安排流程的思路,都不可小觑。
从工作内容含金量的角度来说,鸳鸯看似“不起眼打杂丫头”,其实是高层核心助理、相当有干货。
第二点,和谐愉快的氛围,宽厚待人的老板。
鸳鸯工作体验如何,最为核心的一点,是贾母对她如何。
贾母并不苛责下人,反而颇为仁厚。
王夫人号称吃斋念佛爱做好事,但仅仅是听到心腹丫头金钏儿和宝玉调笑几句就变相逼死了她,此后又逼死晴雯、放逐芳官,手段带血。
贾母或许是过了这个阶段,或许是没有处在这样杯弓蛇影的过激反应中,或许是本性更为良善宽厚,从不曾有类似的可怕举动。
秋纹形容贾母是“素来不爱和我们说话”,那也仅仅是不爱说话,贾府丫头众多、贾母没工夫一个个谈话这很正常,这并不能说明贾母对员工不好。
相反,在彼时那个注定不平等的语境中,贾母对鸳鸯的态度、反而有着几分温暖之意。
第三点,众人都要高看一眼的隐形待遇。
鸳鸯是贾母最器重的心腹、左膀右臂,不可替代,这一点糊涂蛋贾赦和邢夫人想不明白之外,聪明人如王熙凤和平儿,自然清清楚楚。
除却无法无天的贾赦之外,无人敢为难鸳鸯。
相反,众人都要客客气气待她。
贾琏也好、贾宝玉也罢,都要尊称她一声姐姐。
姐姐这个虚称,贾母房中的大丫头们都能获得,但真正能被客气优待的,只有鸳鸯。
总结下来,鸳鸯的工作内容、性质、同事上下级相处氛围、可提升学习的空间,她都很满意。
虽然她职位上已经升无可升,“老太太的心腹”就已经到顶。
她既然不打算通过成为谁的小老婆来实现职位跃升,那么如今这个助理职位,就已经是她的天花板,但另一方面,她可以学习的知识、能够提升的储备素养,却又是无限的。
她对这个状态显然很满意。
可惜,就算没有贾赦,鸳鸯这份“只想一心搞事业”的痴人说梦式的喜好,也无法长期维持。
一旦贾母归西,等待鸳鸯的就注定会是悲剧。
没有贾赦也会有张赦王赦李赦,鸳鸯这般美貌又无依无靠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注定会沦为桃色猎物。
或许你会说,万一有世家公子看上鸳鸯想娶她为正妻并且只娶她呢?那是言情小说里的烂俗狗血玛丽苏幻想,不存在与红楼梦的叙述语境中。
在红楼梦的语境下,世家小姐也好、平民丫头也罢,事业的第一步是嫁人,成为媳妇之后才可以有进入管家系统搞事业的准入许可证。
嫁的人自己喜不喜欢、中不中意,婚姻幸不幸福、委不委屈?红楼里的案例大多是反面的。
鸳鸯的通透,在于她看穿了这一点,她不屑走这条路。
鸳鸯的无奈,在于她越看穿越清醒就越绝望,她没有能力拒绝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