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凤这半辈子,最得意的事儿莫过于嫁给了一个城里人。
打小,刘金凤就从她爹妈起早贪黑的劳作当中得出一个结论:做农民不容易,自己绝对不能再做农民。上了学之后,刘金凤从课本和老师的描述当中,了解到城里的便利与繁华,就更加坚定了跳出农门,做个城里人的想法。
做城里人这事儿,在他们村里倒也不是很稀奇。刘金凤隔壁家的大姐姐就考学进了城,并留在城里工作、结婚。他二姑妈妯娌家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在镇上做代课老师,最后转了正,没过几年也调到城里去了。当然,还有一些读书读不下去,早早被家里亲戚带去城里打工的。
刘金凤想进城,但是她又不想仅仅是去打工。可要让父母给安排去学校代课,去政府打杂这等事儿,她们家又找不到门路。自己的状况,凭成绩走考学的路子也不太行得通。而且就算能考上,家里也不会供她。因为弟弟下学期就上初中了,而家里条件只能供一个孩子继续上学,这也意味着,那时也就到了她辍学的时候。
回家种几年地,或是打几年工,找个媒人随便寻个乡里的小伙子嫁了,这是当地许多女孩子的命运。可刘金凤不愿意这样,却又一时想不出好办法。为这,她可是郁闷了好一阵儿。直到那天,她读了一本书。书名叫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金凤从这本书里看到了她的进城之路。
她记得,书里的女主角原本穷苦,但因为和从城里来乡下走亲戚的男孩子相识、相交,而后相恋,最终飞上枝头做了城里人的媳妇儿。只是,刘金凤也明白,现实中这样的事儿极少,而且自己也不是什么美貌如花的姑娘,最多算个中等姿色,坐等天上掉机会恐怕是很难的。
所以,她决定主动出击。前不久她无意间听父母聊天,说起家里有个远房亲戚在城里做批发生意发了财,想回老家找个踏实的姑娘当帮工,吃住都包,还给工资。这好事在刘金凤看来,是绝对不容错过的。
趁和母亲下地的工夫,她主动说起辍学回家的事儿。母亲见女儿如此体贴家里的难处,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一时间眼里泛起泪花,颤声道:“丫头,苦了你了,我和你爸也是没办法。你放心,过两年,妈帮你寻一门好亲事。”
“妈,说亲还不着急,我想进城,你能给我找个城里的活儿不?”见母亲难过,刘金凤没有继续忸怩,赶忙说出自己的想法。
“进城?”母亲怔了片刻,又低头锄了两锄地,才又说道:“妈去问问,我闺女进城长长见识也好。”刘金凤一听这话,心觉有戏,便开开心心继续干活儿,挥起锄头来也不觉得累了,仿佛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般。
第三天放学回家,母亲将刘金凤叫到身边,十分神秘地说道:“明儿咱要去见个带你进城的贵人,你请一天假。”
刘金凤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儿,赶忙应下,刚还在发愁的期末考试的事儿,立马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刘金凤便随母亲赶最早一班车,往临乡的表姨家去了。这贵人就是表姨的大姑姐,也就是上回父母聊天提到的人。这次这位表姑是回娘家来给老娘过生日的,走时想带个合适的姑娘一起进城。
因着表姨极力撮合的缘故,双方见面相谈十分顺利,很快就定下刘金凤去店里上班的事儿。大表姑承诺,包吃住,每月发600元工资。这在零几年的三线小城里来说,真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差事儿了。
让刘金凤高兴的,不只是这份活儿好,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进城了。
手脚麻利的刘金凤,很快得到大表姑的信任与赏识。店子里的日常琐事,表姑基本都让她自己处理,得了工夫还教她如何做生意,真正是当亲生侄女儿来带的。所以,经过半年,刘金凤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很多老熟客都跟大表姑夸这丫头。
大表姑听在耳中,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找来刘金凤问道:“凤儿,姑问你个知心话儿,你觉着大明如何?”
大明是店里负责配送货的小伙子,也是表姑父老家来的侄子,和刘金凤年岁差不多。这小伙儿皮肤虽晒得黑黑的,但还是掩不住俊朗的模样,而且机灵勤快,就是不太爱说话。
表姑问这话的意思,那是显而易见的。刘金凤没想到表姑会问这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按理说,大明是个不错的对象,还是知根知底的人,似乎没啥不好。可是,自己发过誓要嫁城里人,那便绝不可以和大明有瓜葛。
于是,她红着脸笑笑:“姑,人家还小呢,我去干活儿了。”表姑便没好再追问。
可刘金凤从此心眼更活泛起来。据她了解,来店里拿货的仅有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中,就有两个是土生土长的城里小伙。这二人当中,一个比她大四岁,一个比她大八岁。但大四岁的小伙,有个漂亮的女朋友,刘金凤见过。
接下来的日子,刘金凤便有意和大八岁的小伙大东子套近乎,每次只要他来,刘金凤便十分殷勤,满脸堆笑。时间一长,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东子自然也不笨,而且他也很欣赏刘金凤的干练,只是自己是个木讷的人,不好意思做太多回应。何况,自己家是做生意的,父母从不同意哥哥们娶农村姑娘。他恐怕到自己这,也是一样。他怕负了刘金凤。
某天夜里,月亮很好,刘金凤鼓着胆子约东子出来吃饭。她铁了心,非要嫁给他。
滨江路露天的排挡,二人相对而坐。皎白的月光洒在江面,微风一过,荡起层层碎银,落在刘金凤的眼里,像点亮了满天星河。东子怯怯地望过去,一不小心就晃了心神。
刘金凤心知东子心底仍旧犹疑,于是在服务员送来饮料的时候,一个失手就打翻了杯盘,整杯饮料一滴不剩地泼洒在东子的大腿上。趁机,刘金凤忙不迭拿起包里的手帕,帮东子清理。轻柔的擦拭,让东子瞬间红透了脖根,他慌忙推辞,却又不知怎地抓住了刘金凤的手。刘金凤抬起绯红的脸颊,怔怔地望着东子,没有说话,东子却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低头,覆上了刘金凤那略微有些厚的滚烫的双唇。
至此,刘金凤的梦又前进了一步。
许是合了“百姓爱幺儿”的说法,东子家里对他和刘金凤的事倒没怎么强烈反对,只说搞对象要有分寸。这一切,顺利得就好像不是真的。
十七岁的刘金凤,开始期待成年。小地方的丫头,许多不到二十就出嫁了,只要办了酒席就算,结婚证日后再补也是没人计较的。她给家里挂了个电话,说了自己恋爱的事儿,父母虽觉得男方年纪有些大,但姑娘认定了也没再说什么。
男方父母和大表姑也是认识的,在他们的默认下,大表姑张罗着,让刘金凤带着东子回乡见了女方家长。这时候的刘金凤,见识多,又能干,自然是家里最能做主的人,所以见家长这一趟儿,没生任何枝节。
只是临走时,母亲跟她唠叨一句:“丫头,他大你那么些岁数,别不是有什么隐情……”刘金凤没等母亲说完,跺着脚就走开了。以她的年纪,想不到太多,即便是想到了,能嫁进城也始终是当前第一重要的事。她一向,做事果断。
回城之后,刘金凤也拜访了男方父母。除了家里讲究比较多,让人束手束脚外;对人也总有些缺乏热情的客套,不过倒也并没有多少其他的曲折。刘金凤觉得,这些自己都可以接受,也可以做出改变。
只要,可以嫁到城里。
很快又是一年,春天的时候,刘金凤满了十八岁。她委婉地给东子表达了结婚的愿望,东子此时已被家里安排进一个大厂的办公室去上班了,每日清闲,倒也乐得有个媳妇相伴。
婚礼在城里和乡里分别办了一场,刘金凤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几乎真的以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后单过的小两口,生活一派静好。刘金凤也俨然一副城里媳妇的模样,开始擦脂抹粉捯饬起自己来。东子的话不多,闲时就是打打游戏睡睡瞌睡,但也不挑剔刘金凤什么。唯有一样,结婚两年,结婚证都补好了,但刘金凤的肚子却依然毫无动静。
她心里有点怯,自己本就是农村来的,若还生不出孩子,那还怎么在婆家立足?于是她跟大表姑告了假,去医院做了一个全套检查。结果出来显示:她一切正常。
这一下,刘金凤心里开始打鼓。难不成……
晚上丈夫回家,刘金凤做了一大桌子菜,又备了一瓶酒。两人推杯换盏,很快就上头了。刘金凤醉眼迷蒙,缓缓问道:“东子,你老实告诉我,咱能不能有孩子?你放心,我刘金凤保证,无论如何,都跟你好好过。”
“凤儿,你喝醉了,咱睡吧。”说完,大东子就踉跄着走进了卧室。刘金凤虽也没多清醒,但今天的目的还没达到,她就不会倒下。于是,她一边喃喃地说着孩子,一边追进卧室将大东子从床上扯起来,摇搡着泣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能生?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酒精让刘金凤失去了耐心和温柔,她想起自己这门婚事当初出乎意料的顺利,公婆那么看不上农村媳妇,却破例没有为难自己,这不是阴谋是什么?越想,她越觉得委屈,不由地嚎啕起来。
住在一个单元的公婆被惊动,便上楼来探看。见到小两口在床上哭成一团的样子,婆婆叹了口气,安抚二人躺下,又替他们擦洗了脸和手,等到都安静下来才默默离开。
翌日,婆婆请刘金凤逛街,婆媳俩在茶楼坐下歇脚。还是那条滨江路,还是一江的明光,只是此时不是月光柔美,而是日光刺眼。刘金凤揉了一下眼睛,感觉一江景色都模糊起来。
“东子小时候,我和他爸忙生意,管得少,他很叛逆,走错了路。等到戒了那瘾过后,却落下了病根,医生说吸食的量太多,以后可能就要不了孩子了。”婆婆难得一见地弱声说道:“你别怪东子,我们没敢告诉他,他不知道啊。”
刘金凤听到这个答案,有些惊讶,又有些释然:“妈,我会和他好好过的。您放心。”拿起包,刘金凤捂着嘴转身跑开了。高跟鞋踩在木楼上“蹬蹬蹬”的声响,就像敲在她心上的钟鼓。从此以后,她的人生灯火苦寂。
一年过了一年,刘金凤的一张脸,越来越城市化,白的够白,红的够红。只是,她的精致里,总有一丝落寞,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东子升了级,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开席庆祝。刘金凤穿金戴银捧着酒杯站在丈夫身旁,言笑晏晏。回程的路上,丈夫说起一个老板找他帮忙安排孩子上学的事儿。刘金凤一问,才知道因为孩子是农村户口,所以要交不菲的借读费。
“这人还是个旧识,你也熟悉,就是当年在你姑店子里送货的大明。”丈夫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哦,是他。”刘金凤轻轻回应一声。
光影和树影,像老电影般从车窗边一一闪过。夜色朦胧,刘金凤托着腮,心说道:“还得要有个城市户口,还得要做个城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