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白的《蜀道难》作于天宝初年,此时已经广为传唱,然而没走过秦岭的人决计想象不出蜀道究竟有多难。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秦岭横亘在蜀中北部,将两川与关中隔绝开来。这座山脉连绵百里,陡峭难行,悬崖连着悬崖,峭壁挨着峭壁,犹如蜀地的天然城墙。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城墙就应该有城门,这座城墙一共只有两个门。
第一个门是金牛道,从汉中经剑阁直入成都,无论是秦代司马错灭蜀,还是三国武侯北伐,都走的是金牛道。
第二个门是米仓道,从汉中直接南下米仓山,经巴中抵阆中。米仓道远比金牛道凶险得多,然而也是一条极为重要的交通要道——正因为它的路程要比金牛道短。杨贵妃所吃的荔枝正是产于米仓道南端的涪陵县,经米仓道、荔枝道、子午谷直达长安城。
这天是大唐天宝十一载三月初三,清明日,米仓山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按照唐俗,清明本该是踏青赏春的大好日子,正所谓“渡头翠柳艳明眉,争道朱蹄骄齧膝。”然而此刻有一行十一人远离春原,正在米仓山的曲折山道上跋涉前行。
他们头戴斗笠,肩披蓑衣,远看之下仿若猎户。但若有人能靠近一些,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十一人中的十人,脚穿官靴,腰悬官刀,都是公门中人。那个没有穿官靴的人,只着了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人背负双剑,一长一短,阴雨不能遮其寒芒,两剑剑柄处均雕有青龙,栩栩如生,端是好剑,惜无剑鞘保护,只是随意绑在身后。斗笠之下,是一张长方脸蛋,没有什么棱角,显得很是和善,再加上那一双北斗眉,虽说算不上俊俏,但也可以赞一句潇洒。他在泥泞的山路上步履犹能轻快,可见轻功很好,要不时停下来等一等后面的官兵。
“哗”,队伍中一人踩入水坑,湿透了官靴。“贼道,非选在雨天进山,有病!”那官兵嘀咕抱怨道。另一名官兵赶忙拉拉他,指着队伍最前面的人,小声道:“莫叫他听见了。”那背负双剑的人似乎还是听到了,突然健步如飞,独自冲上山去,不再等这些官兵,很快就没了身影。
待那人走远,这伙官兵的十夫长气道:“叫你们乱放屁!惹人家发恼啦!”方才抱怨的那名官兵赔笑道:“头儿息怒,头儿息怒。小的嘴贱,小的嘴贱。”
另一名官兵却问道:“头儿,你说这个叫裴休的,到底靠不靠谱哇。毕竟老话怎么说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别的官兵也跟风道:“是哇,那伙南征溃兵逃入米仓山,干起没本钱的绿林买卖,已有三个月啦。这三个月里,崔节帅(注:崔圆时任剑南节度留后,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遣兵征讨了四五次,每次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这个裴休有什么本领,敢夸下海口,要孤身挑了山寨。”
那十夫长斥道:“这位裴法师乃太白三休之一,是罗真人的高足,尔等莫要妄议!”
罗真人便是罗公远,乃当世名道,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当今天子便曾多次召见罗真人,虚心请教,甚为恭敬。二十年前,罗公远曾与茅山派叶法善、西域神僧金刚三藏御前比武,观者无不叹服,成为一代武林神话。
太白三休正是罗公远的三位弟子——郭休、王休、裴休,他们性情淡远,不喜名利,在太白山中结庐,与僧道隐士往来,颇有嘉名。太白三休中,老大郭休以道术炼丹闻名,老二王休以道学养生见长,老幺裴休相较两位师兄最是急公好义,长于剑术。裴休此次出山,乃是奉了师命,前往岭南广州拜会一位居士。他下山不久,就听说了米仓山被一伙溃兵所据,便自告奋勇,前来破贼。当地县衙不敢私自调兵,又无暇上报,遂只拣选了十名勇壮之士,随裴休上山。
这伙官兵一听罗真人的名号,自是不敢再加妄议。众人正要继续爬山,队伍末尾的那名官兵却颤声冒出来一句:“可是那个夏侯汉升勇冠三军哇。”此言一出,众军士又炸开了锅,纷纷说起那夏侯汉升来。
这个夏侯汉升便是溃兵的头头儿,原本是剑南节度府麾下校尉,使一张五石铁胎弓,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军中呼为“两川第一弓”。
去年他跟从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鲜于仲通征讨南诏,南诏王惧怕天兵,遣使请降,鲜于仲通不许,又轻敌冒进,在西洱河中伏,死伤惨重。夏侯汉升仅凭一张强弓,射退追兵,保护鲜于仲通北逃。
鲜于仲通脱险后,不思将士疲惫,反令继续进攻。众兵士不愿送死,多有逃亡,鲜于仲通抓住逃兵,一律处死。再战又败,夏侯汉升的部下相聚痛哭,喊声震天,夏侯汉升再也忍不住,怒道:“今日战亦死,逃亦死,不如杀出剑南,向朝廷告发鲜于仲通!”
夏侯汉升遂带领麾下百人,一路逃至秦岭,他不敢贸然进入关中,便在米仓山修寨,并托人将状告鲜于仲通的血书送入长安,奈何没等到招安,反而等来了数次征剿。所幸夏侯汉升神勇,铁弓射处,毙将落旗,竟几次打退围剿。
这几名官兵你一句我一句,越说夏侯汉升的事迹越害怕,仿佛那强弓利箭就在山顶时刻瞄准着他们。十夫长见不战先乱,赶忙打断道:“别说了别说了!裴法师都快到贼寨了!一会儿咱们见机行事,若是他真有本事,咱们再杀入寨中,捡个功名。若是他不敌贼匪,咱们转身就溜,总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裴法师乃仙域之人,定不会与咱们计较。”
众官兵无不称好,加把劲继续爬山。他们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已可望见山寨。说是山寨,其实极为简陋,不过是由一圈木栅栏围着几间木屋罢了,比山中猎户临时搭建的藏身处也就多两个简易望台而已。夏侯汉升能凭此打退围剿,确有将帅之才,却被逼得落草为寇,真是令人唏嘘。
官兵们伏在一块巨石之后,远远张望,仍不敢上前。“咦?头儿你瞧,那望台上没人哇!”一名官兵突然叫道。“咱们一路上山,也没有遇见巡逻的喽啰,真是奇怪。”另一名官兵也道。
此话一出,就有两名官兵起身想跑,并叫道:“不好!咱们中埋伏啦!”那十夫长一人一拳,将他们殴倒,骂道:“怂货!你们在这等着,看我信号。”说罢便抽出横刀,独自矮身摸向寨门。那九名兵士大为感动,都为有这样一位好官长而欣喜。
十夫长摸到寨门,但见有两个喽啰兵倒在门口,一动不动。他凑近一看,这两个喽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想来这几个月过的无比艰辛。南征健儿落得这步田地,十夫长也不禁心中一酸,暗道:“要想不这么死,就得换个活法。”他又检查了一番,这两名喽啰并无外伤,只是被人点穴晕了过去,想必是那裴休借着阴雨隐藏行踪与声音,潜入寨中,点倒二人。
十夫长将横刀抵在喽啰颈上,一刀斩死,又割下其右耳装好,继续摸入寨中。只见寨内东一个西一个零零散散躺了十来名喽啰,都是被点了穴道。十夫长如法炮制,将这些喽啰一一杀死,割去耳朵。而后他向天甩出一只响箭,招呼那九名官兵过来。
响箭飞过,突然响起一阵兵刃交击之声,只见裴休与五名喽啰战到一处,先后跃至山寨中心宽阔处。十夫长见状对裴休喊道:“裴法师,俺们来助你啦!”
裴休冷哼一声,心道:“若不是你放响箭惊动了贼匪,我早已将他们点倒。”但他既然名号为“休”,自然应该万事皆休,与世无争,便只是淡然道:“不劳军爷。”
这时那九名官兵也已冲进寨内,但见裴休在五名喽啰间肆意游走,双剑已不在背上,诡谲的是也不在裴休手中,而是在空中!两柄宝剑一长一短,浑似一大一小两条青龙,随着裴休手指而动,忽东忽西,或刺或削,神奇非凡。若是摘下蓑衣斗笠换上道袍,那真可谓是仙风道骨。
“原来世上真有御剑术!”众兵士不禁惊呆,感叹道。只有十夫长冷冷一笑,看出端倪——原来双剑剑柄处均藏有机关,双剑抛出后便可以细绳操控,如此看似灵动缥缈,但若是遇上剑术的大行家,难免露出破绽。
这些溃兵哪里是裴休的对手,不一会儿五名喽啰或手腕受伤,或手背中剑,都兵器脱手,被缴了械。裴休乃修道之人,不愿杀生,只等官兵来擒住他们。岂料十夫长叫了一句:“不要俘虏!”那九名官兵便一拥而上,要砍杀那些喽啰。
裴休心生不忍,刚要阻拦,却听“崩”“崩”“崩”三声,直若惊雷。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忽有三只利箭从寨内一间木屋射来,同时毙了三名官兵,皆中眉心。除了十夫长外的其余官兵赶忙伏地,不敢再动。传闻上好的弓箭声如霹雳,果真名不虚传。那五名喽啰当即狂奔,逃向寨门,可是十夫长也一跃而出,将他们拦住。
紧接着屋内传出了疲倦而又清晰的话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几位官爷就放过他们罢,寻我一人晦气便是。”
那人话音刚落,裴休便如箭一般射向了木屋,并叫道:“兀那老兵,落草为寇,辜负国恩,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声尽,人到,门破。屋内除了一张简陋木床外,只有一个人——一员威猛大将。这员大将身着浅绿战袍,手执铁胎长弓,年纪约莫四十多岁,虎背熊腰,面如重枣,端的是威武非凡,毫无草莽之气。只是他已未老先衰,须发皆白,足见这几个月难熬。
夏侯汉升用干涸的双眼盯着裴休看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众弟兄随我北上时,有百余众。然历次围剿,死伤过半,仍愿同留山中者,不足二十人矣。今日尽丧汝手,我不杀汝,他们泉下难安。”
此话虽然说得平缓,但裴休已感到杀气弥漫,布满木屋。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飞出双剑,一招“双龙取水”,直刺夏侯汉升,以争先机。
双剑甚快,一眨眼便到夏侯汉升眼前。夏侯汉升已从箭囊抽出一支利箭,但见他一手以铁弓拨打长剑,一手抓着箭矢戳向短剑。“叮”“叮”连着两声,青龙双剑竟被夏侯汉升随手打偏。裴休两手一翻,双剑又倏然转向,从左右夹击夏侯汉升,长剑刺向他的左肩肩井穴,短剑刺向他的右腿环跳穴。
岂料剑势方转,箭矢已至,裴休只看见了夏侯汉升双手一扬,至于什么时候搭弓的,什么时候瞄准的,竟是全然无知,那利箭就已如流星般射向了自己的面门。裴休忙得一个凤点头躲了过去,但利箭将裴休的斗笠紧紧钉在了墙上。门外的冷风吹拂着屋内,裴休犹是汗如雨下。
如此一来,双剑失去操控,哐啷落地。夏侯汉升一脚踏住长剑,发箭再射裴休。裴休欲回剑护身,奈何夏侯汉升下盘极稳,长剑抽不出来,只收回了短剑。裴休只得弃了长剑的操控绳,伏地一滚避开来箭,欺身上前便要去刺夏侯汉升。
那夏侯汉升却不退半步,待裴休只有半丈远时,又迅捷射出一箭,直奔对方心口。这个距离犹能发箭,真是闻所未闻,裴休不禁心惊道:“这岂止是两川第一弓,放诸天下亦罕有敌手。我被其诨号所误,冒失轻敌,实是不该。”
裴休急转剑柄,方以短剑护胸,便听“铛”得一声,箭簇正中短剑中心,震得裴休左手虎口开裂。更令他吃惊的是,箭支并未弹飞,相反仍在拼命往前钻,箭招虽老,气势益壮!这招“老当益壮”正是三国名将黄忠所创,敌愈相抗,后劲愈足。
裴休左臂兀自发麻,胸中滞闷,自知再挡下去必受内伤。所幸他常年修道,不争名利,凡事可休则休,故而灵光一现,想到《周易参同契》所谓:“阳往则阴来,辐辏而轮转,出入更卷舒。”他遂不再强抵箭矢,而是顺应箭势,快步连退,直至门口。箭支多飞出了这一丈后,竟似耗尽了生命一般,叮铃落地。
夏侯汉升抱拳道:“好俊的道门功夫!阁下乃修仙之人,何苦为鲜于仲通这奸臣作伥。”裴休一抖衣袖,朗声说道:“朝廷早已革去鲜于仲通剑南节度使之职,以杨国忠代之。汝啸聚山林,于公辜负皇恩,于私打扰家师清修,不得不除。汝当弃弓自首,犹有活路。“
夏侯汉升冷哼道:“鲜于仲通与杨国忠本就是一丘之貉!我们南征初败,鲜于仲通本有所犹豫,正是杨国忠命其继续进兵,终致丧师三万!”他啐了一口,继续骂道:“汝未曾讨来赦诏一封,又坐视官兵杀我弟兄,现在劝降,我焉能信!汝当自去清修,莫从官事,非汝所长!”
这一通骂,若是郭休、王休听了,必无芥蒂,偏偏裴休听不得。因为裴休与郭休、王休不同,他的两位师兄本就是山野之民,无拘无束惯了。但裴休乃河东裴氏子弟,从东汉到大唐数百年间,名臣辈出,正所谓“将相接武,公侯一门”。
流淌着裴氏的血脉,裴休自认为大好男儿应当做一番大好事业,而不是终老空山,虚度年华。他之所以投身太白派,实非自愿,而是因为他这一支宗族异常倒霉:武周革命时,其曾祖父反对武则天,被赐死;神龙政变时,其祖父拥护武则天,被流放;景龙政变时,其大伯父反对韦皇后,被处死;唐隆政变时,其二伯父是安乐公主的党羽,被流放;先天政变的时候,其父是太平公主的门客,本要被捕,幸被罗公远所救。其父诞子后,感慨偌大的宗族只剩下这根独苗,万念俱休,遂给儿子起名为“休”,并交与罗公远培养,又时常告诫儿子不得涉足政事。
一边是血脉的荣耀,一边是父亲的告诫,一边是世俗的想当然——你既然诨号太白三休,自然应该万事皆休,与世无争。裴休被夹在其中,时常苦闷,最忌讳别人说他不是当官的料。他拉长了脸,道:“一介反贼,犹敢争辩,看剑!”
言毕裴休又仗剑攻向夏侯汉升,这次他不再轻敌,施展高妙身法,如一条青龙般闪展腾挪,或挺剑直入,或飞身纵跃,或沿壁盘旋,将夏侯汉升的十二支连珠箭一一避过。靠近夏侯汉升后,裴休在墙壁上借力一蹬,左手短剑凌空直刺对手。
夏侯汉升近身正要发箭,裴休左手忽地一抖,短剑先如奔龙般射向夏侯汉升。夏侯汉升不由得退了三步避开,裴休趁机右手在地上一捞,拾起青龙长剑,接着右腕也是一抖,长剑亦如升龙般撩向夏侯汉升。
夏侯汉升无暇避让,被长剑所伤,从小腹到右胸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亦将绿袍染红。但此时夏侯汉升仍射出了一箭,这箭暗含风雷之势,如江河之下,如深渊坠石,直冲裴休眉心!
裴休无暇召回宝剑,危急关头,只得弃了双剑,猛提一口气,催动内劲,双手立于面前,竟硬生生将箭矢夹住,箭簇离额头不过一拳距离。然而箭势仍不减,带着裴休步步后退,竟一直退出木屋外两丈远。
裴休退出木屋时,正有一人闪身晃入,他余光一瞥,认出这人正是官兵中的那名十夫长。只是十夫长此刻身法轻灵,与爬山时的笨拙样子判若两人。
箭势一止,裴休当即反冲回屋内,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却见夏侯汉升已躺倒在地,身首异处,十夫长的横刀上鲜血一滴一滴淌下来。那十夫长拾起夏侯汉升的头颅,递给裴休,笑道:“裴法师,这件大功应该归你。”
裴休看着那颗头颅,感觉夏侯汉升死的时候很从容,那一脸疲倦已无影无踪,头发甚至也不那么白了。他心中不免有些嗟叹,推开十夫长,道:“恭喜官爷!”便独自去收拾双剑。十夫长见裴休并不争功,便将头颅与那些喽啰的耳朵一并装好,而后招呼手下拥簇着裴休下山了。
众人下山行了近两天,便回到了阆中郡。十夫长上交夏侯汉升的头颅与众喽啰的耳朵,太守大喜过望,赠金酬谢裴休,又为十夫长记了功劳簿,而后用漆箱装好夏侯汉升的头颅,命别驾从事送去成都请功。太守还邀请裴休随别驾同往成都,说崔节帅必然另有重赏。裴休推辞一番,但太守盛情难却,既然并不怎么绕路,便同意前往。
快马行了两日,就到了成都远郊,其时春正好,浣花溪上花红柳绿,春风醉人,士子佳人多来游玩,很是热闹。裴休便与别驾从事在附近驿站住下,并请驿长通报剑南节度府。当天傍晚,裴休沿着浣花溪行走赏花,倒也惬意。正巧对岸有三五名士子正在赏花吟诗,裴休内功精纯,加之河面并不宽,虽然隔着浣花溪,犹能听清楚他们的交谈。
“寂寞江亭下,江枫秋气斑。世情何处澹,湘水向人闲。寒渚一孤雁,夕阳千万山。扁舟如落叶,此去未知还。”一名士子悠悠吟诵,而后说道:“文房兄,你这首诗清远高妙,佩服佩服,当世罕有。”
那被称作“文房兄”的士子笑道:“这是我去岁由湘入蜀时作的,诸兄抬爱,诸兄抬爱。要论律诗,窃以为当世第一当属杜子美,李太白尚不能及,遑论于我。”
“文房兄谦虚了。”另一名士子笑道:“子英兄,你方从长安来,杜子美有无新诗,让我们瞻仰一下。”
那个“子英兄”遂道:“有的,有的。去年杨国忠大肆征兵,杜子美有感而发,做了一首《兵车行》,你们听我吟来。”
接着“子英兄”便开始诵读杜甫的这首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吟道这时,众人无不叹息垂泪,“子英兄”也叹了口气,接着诵道:“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裴休听后,心头一震,喃喃道:“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这或许就是夏侯汉升的写照吧,现在回想起来,他却有可怜之处。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他没有死在疆场,反而死在我手,真是可叹。”裴休不由得长叹一声,负手长啸起来。
对岸那些士子听见啸声,俱吃一惊,这才仔细观望裴休。他们见裴休气度不凡,甚是喜爱,以为遇到了知己,那个“文房兄”遂用力喊道:“那位兄台,在下刘长卿,表字文房,见兄台意气相投,何不去上游桥边一晤!”
裴休哈哈笑道:“这里甚好,不必换地。”说罢他运起轻功,脚尖在溪水上一点,就如青龙般越过了浣花溪。众士子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裴休先作揖道:“在下裴休,表字让之,见过诸兄。”众士子这才纷纷作揖回礼。
几人相谈甚欢,裴休还为士子们舞剑助兴。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众人才一同返回驿站。刘长卿问道:“让之兄将往何处?”裴休道:“奉家师之名南赴岭表。文房兄呢?”
刘长卿道:“长安有一位义博兄(注:即韦应物),乃天子近侍,豪纵不羁,喜欢结交天下朋友,又工诗文,我神交已久。年前义博兄托人送信与我,约我长安相会,我本拟北上赴京,但听说米仓道不甚太平,故踟蹰至今。本想让之兄若回太白山,可以携我同行。”
裴休道:“文房兄大可放心,米仓山的贼匪已被官府讨平。”因裴休觉得夏侯汉升可怜,故而未讲详情。刘长卿喜道:“如是甚好,我明日便即上路。”两人又告别一番,方各自回屋。
翌日一早,驿长亲自唤醒裴休与别驾从事,告知他们崔圆今晚将在节度府设宴,款待二位。两人洗漱妥当,裴休换上了青色道袍,他们又在浣花溪畔游玩半日。待午餐后,驿长命人驾车,将二人直接送往节度府。
待到酉时,二人被引上酒席,丝竹管弦,珍馐美馔,一应俱全。
主人席位坐着一位中年文官,长须翩翩,器宇轩昂,正是剑南节度留后崔圆。裴休南向坐,他对面的席位坐有两人,一人也是青年道士——一身灰色道袍,打满补丁,犹如麻袋,他眼神犀利,有些盛气凌人。另一人约莫三十余岁,身形魁梧,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身着深绿袍服,脚套乌皮六合靴,一身正气,显然是公门中人。下坐也有两人陪坐,一人正是那别驾从事,一人豹头环眼,甚是粗豪,乃崔圆麾下大将段子璋。
众人先向崔圆敬酒,崔圆笑呵呵饮过后,一指那两位客人,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四大金刚’之首,‘厚背刀’侯春侯司直。”那正气汉子起身,向诸人抱拳一圈。崔圆继续道:“这位是峨眉派翟天师的关门弟子,钱知微钱法师。”杨国忠为了与李林甫争权夺利,多方收买武林人士,他身兼剑南节度使,峨眉派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弟子多有进入剑南节度府任职者。
那青年道人亦起身行礼,唯独略过了裴休。崔圆尴尬一笑,一指裴休,说道:“这位是罗真人的高徒,‘太白三休’之一的裴休裴法师。钱法师,你们多多亲近亲近。”裴休也向众人一一行礼,并对钱知微道:“钱道兄,久仰久仰。”钱知微只得回礼,并不言语。裴休心中不免生恼:你我素昧平生,我如何招惹到你了。
而后崔圆举起酒樽,笑道:“这次全赖裴法师荡平米仓山,保我蜀中安宁。我们共敬裴法师一杯。”段子璋跟着道:“哈哈,全赖裴法师,不耽误杨贵妃今年吃荔枝。合该敬酒!”说罢先一饮而尽,众人也跟着喝完。
崔圆接着唤那别驾从事上前,别驾来到场中,跪下听赏。崔圆道:“阆中太守讨贼有功,我自当向杨相公请赏。上山讨贼十人,每人赏金三两。那个十夫长叫甚么名字?”别驾从事答道:“花惊定,魏州人士,年二十八。”崔圆道:“好,先调他来节度府,归段子璋麾下,我另为他请官。”段子璋甚为不服,但也只得听令,心中盘算着日后如何给花惊定穿小鞋。崔圆续道:“汝奔波报信,另赏银十两。”别驾从事忙叩头谢恩,退回席位。
而后崔圆再向裴休敬酒道:“裴法师功劳最大,我必向杨相公请赏,若法师有意为官,不妨在节度府稍住。”裴休尚未答话,钱知微先抢道:“崔公爱才,钱某佩服。但裴道兄乃修行之人,又是‘太白三休’之一,自然万物皆休,若是崔公强留道兄为官,岂不耽误他修行。”
侯春冷哼一声,说道:“李泌李长源,不也曾一边修道,一边做官,这有甚么打紧?”钱知微笑道:“侯公这一个‘曾’字用的妙。李泌前几年不也辞官归隐,潜心修道了吗?说明这两者不可得兼呀。”
钱知微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裴休只得道:“钱道兄言之有理,我无意于俗世,这份功劳都让与花惊定罢。”崔圆赶紧说道:“高风亮节!高风亮节!来!咱们再敬裴法师一杯。”
众人但饮酒观舞,场面也算和气融融。谁知酒过三巡,钱知微忽然说道:“崔公,在座的都是英雄,不如看些英雄之舞。”崔圆叫停舞女,不解道:“何谓英雄之舞?”钱知微道:“秦王入阵曲即英雄之舞。”崔圆道:“这好办,我命将士来。”钱知微又道:“崔公且慢,秦王入阵曲非在校场不能观。其实这酒宴之上,亦有英雄之舞。”崔圆道:“愿闻其详。”钱知微遂道:“席间舞剑,正是英雄之舞。在下斗胆,想邀裴道兄一同舞剑,望崔公见允。”
段子璋当即拍手道:“好!末将真是三生有幸,能目睹两位道门高手比招。”崔圆用征询的眼神望了望裴休,裴休虽然不悦,但不愿堕了师父威名,便道:“愿与钱道兄切磋一二。”崔圆略一沉吟道:“两位法师愿意助兴,再好不过。但是刀枪无眼,不如用木剑如何?”
裴休摇手道:“英雄焉用木剑,请取来我们各自兵器,我们点到为止便是。不过室内动兵器不祥,请诸公移到中庭观战。”崔圆一一照办,不仅命人取来了二人的兵刃,还让人搬空了中庭,点燃灯笼火把,在台阶上观战。
裴休与钱知微相距一丈有余,裴休拱手道:“钱道兄对在下莫非有所误会,何必一再相逼?”钱知微只是淡淡答道:“为师门不平耳。”
这简简单单六个字,裴休已然理解:当世道门宗师,以太白派罗公远、恒山派张果、茅山派叶法善、仙霞派李含光四人为首,四人道法与武功皆可谓超凡入圣,但是他们偏偏很少收徒,致使门派凋零。而峨眉派翟乾祐,也算得上一代宗师,峨眉山物宝天华,门下弟子能人极多,偏偏名声不显,被四派所压。也难怪钱知微不忿,要与裴休作对了。裴休遂道:“既然大家都是为了师门声誉,看来不得不战了。”
钱知微点头称是,举起兵器,说道:“此剑名为天枢,长四尺七寸,重十二斤,乌木所制,乃七星剑之一。”
裴休望去,这天枢剑哪里是剑,简直就是一段木杖削尖了头,如此质朴的兵器居然是七星剑之一,实在令人难以预料。所谓七星剑,乃是隋朝末年,袁天罡、李淳风两位天师合力所铸的七把宝剑——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相传这七把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世好剑。七剑铸成后,分别被两位天师赠与了有缘的道人。如今白驹过隙,百年易逝,七剑的下落早已不为人知,想不到天枢剑竟在峨眉派。
裴休也举起双剑,说道:“此剑名为青龙,长剑三尺六寸,重五斤,短剑二尺七寸,重三斤,乃精铁所铸。”两人一拱手,同声道:“请。”
裴休抛出双剑,一招“双龙取水”,上下两路同时掠向钱知微。裴休忌惮钱知微是峨眉弟子,武功定有过人之处,故而此招以试探为主,对手若能轻易接住,则收剑近战,对手如若接不住,则可放心御剑。
钱知微不闪不避,迎上双剑,并将天枢剑上下抖动,这是将峨眉剑法“分花拂柳”一招纵向使来。峨眉剑法向来以轻巧灵动著称,多用软剑或峨眉刺,钱知微能将恁重的天枢剑舞得犹如普通长剑一般,可见膂力非凡。
天枢剑裹挟夜风,气势非凡,先后荡开了青龙双剑。若非裴休紧紧抓住操控绳,双剑非被击飞不可,裴休不敢大意,急忙收回宝剑。
钱知微余力尚足,继续刺向裴休。裴休双剑交叉一沉,一招“潜龙在渊”架住天枢剑。“砰”的一声,两人都晃了一晃。这招“潜龙在渊”看似守招,实则攻防兼备,裴休长剑一封,单独架住天枢剑,接着短剑一转,就从长剑下方刺出。
钱知微也不做纠缠,撤招反身就退。裴休一击不中,便使出八步赶蝉的身法,要拦住钱知微。哪知就要追上之际,钱知微突然回身,把天枢剑一举,不上不下,恰好对准裴休的咽喉,这招“回头是岸”正是化自罗家枪法的绝技——回马枪。
若是稍无防备,任你何等高手,都躲不过这一剑。众人无不为裴休捏了一把冷汗,侯春更是叫道:“喂!姓钱的牛鼻子!说好点到为止,你怎么下狠手!”说着就要跳入场中。
幸而裴休方才见钱知微出剑势大,知其武功不凡,故留有后手,双剑迅疾掷出,长剑打向天枢剑,短剑则削向钱知微的手腕。
就在裴休要自己撞上天枢剑剑尖的刹那,钱知微却缩手了——如果非要玉石俱焚,他的右手也保不住了。长短两剑同时打在天枢剑上,但听金石交鸣,三剑一齐飞出。
崔圆赶忙叫道:“两位法师剑法绝妙,当以平局而论。快请回席添酒。”岂料钱知微突然发出一掌,击向裴休胸口,裴休猝不及防,只得运掌相抗。两人双掌相对,裴休便感到对方内劲滚滚而来,不得不也以内功相抗。夜风其凉,但两人以内力比拼,都渗出滴滴黄豆般大的汗珠来。
侯春此时已跃至两人身边,说道:“都给我分开罢!”说着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就抓向两人肩头。两人心中暗叫不妙,内力比拼最忌有人外力干扰,不慎者将三方俱伤。
就在侯春搭上两人肩头之时,两人竟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纠缠的内劲强行扯开。两人喉头俱是一甜,嘴角渗出血来,但好在分开及时,内伤不重,稍加调息,便可无恙。两人再看侯春,他竟似没有受到一点反噬,哈哈大笑,中气十足。
侯春接着提起钱知微,就甩了出去,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而后他拉住裴休的手,说道:“裴兄弟,老侯愿意与你交个朋友。我听说你此行要去岭表,我也一样,不如同行,免在这里受鸟气!”
崔圆赶忙过来赔不是,并训斥钱知微道:“钱法师!你们峨眉派是杨相公的座上宾不假,但你今日也太肆意妄为了!我崔某无能,用不起你,你自谋出路罢!”
钱知微冷哼一声,便拾起天枢剑,窜出节度府,第二天就上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