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两点的阳光热情的吓人,它们紧紧拥抱着严肃的深绿色树冠,融化在清清凉凉的触感里,一丝一丝从交错的枝桠间流淌到红黄相间的石砖上。
大白半眯着眼睛在楼宇门前的水泥地上纳凉,那里正好不在太阳的控制范围内。热烘烘地风突然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口气,把遮挡了太阳的那块云吹到一边,大白的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阳光下。它对这不打声招呼就出现的阳光很不满意,胡须以恐怖的频率颤动着,猛地睁大眼睛,怀疑地看着一直蹲在它面前的人。那个人和它一样,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见她没有移动身体的意思,大白也懒得挪地方了,只要安静等着下阵风把云朵吹回原位就好了。
“大白当初一见你就跑,现在都不想理你了。”凌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她走路一向无声无息,即使走在烧焦的木柴上也没有毕毕剥剥的声响。
“是啊,那我就把它整个抱到太阳地里,你说它会不会气的挠我?”白晨抬起头,同时用手挡住左眼,右眼眯成一条缝,“或者找她的相好,半夜来我家窗户底下叫春?”
“春天早就过了。”凌波向右跨了一步,挡住刺眼的阳光。
白晨揉揉眼睛,嘿嘿一笑,把挂在下巴上的口罩拉到鼻梁,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圆眼。她小腿一用力从地上弹了起来,凌波跟着她弹跳的速度抬头,又跟着她下降的速度低头,最后视线停在她的头顶,也就是凌波肩膀的位置。
“谢凌波,你刚才好像逆光出现的偶像剧男主啊!”
“切,你愿意当女主吗?”凌波歪歪头,“你今天没穿增高鞋啊。”
“正好凸显你这个傻大个!哈哈!”
凌波对白晨感到愧疚的原因之一是她的交友动机不纯,当然啦,白晨不是富家女也不是万人迷,凌波也不会因为白晨是否有钱有权而和她交朋友,凌波看上的是她的“差生”身份。
凌波不喜欢学习,但是妈妈天天说年轻人必须对自己负责,所以她还是硬着头皮啃书本。她越是想扮演一个好孩子就越好奇“坏孩子”的生活是什么样。他们看起来有讲不完的笑话,吃不完的甜品,看不完的电影,等等等等。总之他们的生活更精彩,这种充满惊喜和不确定性的生活方式像巧克力一样诱人,凌波不知道要有多强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去品尝。其实凌波不去尝试的理由是她知道自己吃不起,它太昂贵了,一不小心就要赌上整个青春,还是学习这种无味茶更适合她那容易恶心的脾胃。后来,凌波找到了满足她好奇心的方法,也就是和一个“坏孩子”交朋友,白晨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白晨是倒数前十名的常客,不是她自我放弃,只是有的人不适合走学习这条路。凌波最讨厌听班主任说这样的话:“努力都不一定有收货,更何况你不努力!”。“努力”是个多么抽象的词汇啊,凌波支持的说法是:“人各走一经”,所以才会有人边读高中边学美术,学播音,学表演。有兴趣有天赋,去学这些有何不可?可是老师学生家长中有很多人看不起艺术生,觉得他们满脑子只有玩乐和花钱,觉得他们是精致却廉价的花瓶。他们认为好学生就应该考上985或211,觉得进大学,进名字里面挂着北京的学校才不费这十多年的寒窗。不过,就算艺术生考上了中戏央美,凌波觉得他们还是不会改变对艺术生根深蒂固的印象。
凌波不听这一套,在某次模拟失利后她仔细分析自己的优劣势,她真的不是挖掘机,实在是挖不动数学这块宝地了,如果学编导,一是她有兴趣,能写爱看,二是她文化课在普通艺术生中占优势,高二去学编导的多得是,他们班就有好几个了,不过最难过的关还是她妈妈那里。后来她又鼓励白晨去学播音,因为白晨如果走文化课连二本都够不到,但是白晨对这个意见只是一笑置之。
“为什么?你外形甜美,声音条件好,够自信,有气场,文化课确实要加把劲。你看,单凭文化课你吃亏,如果走艺术会考得更好的。”
“谢谢你帮我想出路,但你忽略了一点,我没钱啊。走艺术要多少钱你算过吗?谁供我啊?”
“是哦... ...真是,哪哪都需要钱!”
白晨看凌波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张了张嘴,又把到嘴的话憋了回去。她嗤笑一声,擂了凌波一拳,眯起眼睛看着凌波高高抬起的下巴尖,“我说你啊就别想那么多了,你没发现大家一听说你要走艺术一个个都阻止你吗?还有你那神一样的妈,啧啧啧,你就别琢磨这事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好学生有好学生的路,我有我的路。”
“哎呦呵,您老什么路啊?”
白晨还真破天荒的仔细想起问题来,过了几秒她勾起嘴角,凌波忽然有种错觉,她从那双孩童般干净的眼睛里看到了乌鸦。黑压压一片的乌鸦,不吵不闹,振翅频率一致。
“你觉得我说阳关道好呢?还是独木桥好呢?”
2.
凌波有的时候特别不理解那种没人给钱还到处骂人的喷子,你没有经历过人家经历过的,也体验不了人家体验过的,那你凭什么拿着记号笔给人家做记号?凭什么你觉得人家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恶劣性格的形成是有原因的,比如白晨,确实有点喜怒无常,也因此容易招来恶名,而骂她的人大多是外班的女生,白晨不在乎这些,她觉得爱她的人自然会爱她,可凌波忍不了。那是凌波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别人动手,她手上没轻没重,更何况还没有经验,要不是有白晨认识的哥哥摆平,那梨花带雨的女生还不得顶着一张肿脸闹翻天?
“我就是听不下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你。再说了,我甩巴掌的时候你怎么不拉着我啊?我还以为你会拉住我呢?”
“谁知道你个怂货还真会打人啊!她们爱说说去呗。不过也是哈,你说说我,接发、染发,一剪剪成个小子样还买假发套带,要是我看到这样的女的我也骂她瞎造乱造不要脸。”
“我这也算人生第一次了,要是还有下次,我就找个没监控,没老师,没目击者的犄角旮旯... ...”
白晨朝着凌波的背擂了一拳,“差不多得了啊你,别给自己找麻烦,乖乖女就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嗨皮!有本事你揍罪魁祸首去,你要是能揍他,才算是给我解气!”
凌波表示不可能。
所谓罪魁祸首就是白晨的父亲,他是一个虎狼一样的父亲。不是说家教严苛,说的是根本不把女儿当女儿,反正凌波这么认为。
凌波去过一次白晨家,为了帮她把宿舍的床品扛回家。
那是由四栋掉漆的旧宿舍楼组成的家属区,离凌波家小区不近不远,一条街的距离却是天壤之别。凌波看见这居住环境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好在没让白晨看出来她对这块区域的失望。她们大包小包地走过尘土飞扬的黄土地,走了二十多级发着霉味的台阶,进入了空气湿凉的两室一厅。有人的地方空气是污浊的人肉味,到了白晨家,凌波体会到了什么叫冷清。家里还有鸡蛋,白晨给凌波做了点方便面。
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是个很难让人尊敬的男人。他自己是个平凡的工人,在一个濒临破产的厂子工作,他不仅没有拼命谋生撑起这个家,还吸烟酗酒打孩子。
这个家的女儿白晨,她的爱美之心觉醒的比其他女孩都晚,连凌波都想起来扎辫子了,她还是一头利落的短发。
可能是平常对女儿的关注太少,这个父亲想要弥补孩子,就头脑发热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结果在他和女儿同桌吃饭时被那头及肩的头发刺激到了。
那个周末学校照例给半天假,白晨特别开心,比普通放假都要开心。
凌波隔得老远大喝一声才喊住正要夺门而出的白晨。
“你今天干吗走这么急啊?晚自习还来不来啦?”
“不来老班不得训死我啊?嘿嘿,我爸中午给我做红烧肉!啊!想想都高兴,我还记得那味道呢,人间极品啊!”
凌波听后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什么叫“还记得那味道”?你爸是有多久没给你弄菜了?她还想到了“鸿门宴”这三个字,但是看白晨那么陶醉的样子,她也不扫兴了。
白晨像只刚出笼的小鸡大力挥了挥手,蹦蹦跳跳的消失在走廊拐角。
“她爸爸今天疯了吧?”凌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离考试不近,离上次考试很远,啧啧,不是考试,她爸还能为了什么关注白晨一回呢?算了不想了,一家人吃个饭还能出什么岔子吗?
通常周末晚自习前有半个小时是凌波的吐槽时间。她妈妈就像养成习惯一样到点就训孩子,恨不得整栋楼都知道她家闺女有多垃圾。导火线往往是凌波临出门的时候找不到钥匙之类的小物件。
这次凌波提前收拾好东西,巧妙地避开了妈妈连珠炮似的训骂。她提前来到学校摆好一会儿要做的题,坐到白晨的位子等她。
“今天白晨一定是红光满面吧?”凌波喜滋滋地想着,在见到挂彩并且迟到的白晨之前。
白晨没有化妆,肤色黯淡无光,脸蛋上是不正常的黑红,眼皮像坠了千斤顶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乍一看只能看到黑眼珠,白眼球被那两粒黑色挤得看不清了,她的头发也没有打理,发尾乱七八糟地卷着,像从猪窝里和猪仔们打过滚一般。没有认真上自习的同学都发现白晨不对劲,她那个吊儿郎当的同桌白鹏也察觉到气场不对,在她踹开椅子泄愤之前替她把椅子拉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白晨把书包重重地甩在桌面上,一屁股坐下。白鹏见她坐好了立马凑上去搭话,看那表情大概是在讲一些不好笑的冷笑话,白晨无动于衷,像个拖线木偶。白鹏见白晨一点反应都不给只好惺惺地坐回去,一团废纸正中他的后脑勺,他一看那满是算草的纸就知道是谢凌波。他回头扁着嘴,指了指白晨,然后摇摇头。凌波叹口气,比了个OK的手势。
一下课白鹏就给凌波让出了位置,拍拍她的肩膀,让凌波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了。
“吃的怎么样?”
“垃圾。”
“为什么?”
“我因为头发挨打了。”
凌波拧起眉头,身子往前倾了倾,“头发又怎么了?”
白晨抬头看天花板,眼白露出来了,眼角红红的。她瞳孔一缩咣咣咣地踹了三下桌子,抓狂地哇哇叫了几声,接着长呼一口气,凌波就那么看着她。
“头发惹你爸了?”
白晨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忍不住踹了一下桌子,“他说我这头发太长让我剪,我说我不剪,我同学都留头发了,他就急。说我下贱、浪荡,天天就知道捣腾头发勾搭男的,我就是个鸡。我哪有这么大本事?还是鸡?这么抬举我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你爸怎么这么说你啊!”凌波真想不到还有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字眼骂自己孩子的,她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她也想破口大骂,可是现在她应该先安慰白晨,她不能再煽风点火了。
“你也别生气了,我也是挨完骂出来的。”
“你那个和我不是一个性质。”白晨撸起袖子,露出紫红的伤痕,“棍子、巴掌、皮带,临出门还赏了我一脸拖鞋!”
凌波想到了自己挨打的场面,通常只打脸。
“白晨啊... ...”
“呵。”白晨冷笑一声,蹭地一下拉下袖子,凌波好像感觉到那条手臂在燃烧。“随便吧,反正这么多年了,也就这样了,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凌波也说不清她是什么心情,同情?痛恨?心疼?好像都不是,心里很空,脑里很空,眼前的白晨也很空。那是凌波第一次意识到,对于白晨,她有多么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抬手拍了拍白晨的背,烫手。
“你妈不是挺支持你留头发的吗?你留长了一定很像你妈妈。”
“是,她支持。但是我爸揍我的时候她从来不拦着。”
几天后白晨买了个假发套,头发也剪到了耳朵以上,一秒回到初中时期。
白晨满血复活,白鹏做事也开始不顾后果起来,和以前一样和白晨闹着玩。在放学后人流量最大的停车处,白鹏成功从背后偷袭了白晨,并且一把摘下了她的假发套。
这下全年级都知道白晨买假发了,这在学校算是头一份。当一个人做了别人没有做过的事,他要么成为人们口中称赞的“吃螃蟹的人”,要么和白晨一样遭受流言蜚语。白晨放了白鹏变速车的气,凌波语重心长地对白鹏进行了一番说教,但是“假发事件”的影响已经无法挽回了。
“其实我对白鹏也没有那么那么气。”
“他啊,就像个拉女生辫子的小学生。”
“哈哈,没办法啦。都说人言可畏,那些碎嘴子真让我长了见识,不过优生谢凌波一出手绝壁把他们震住了!”
凌波翻了个大白眼,“你啊!反正别买假发套了,大夏天的不捂得慌啊?”
“哎呦,怕什么嘛?”
就这样,白晨一直带假发套带到了暑假到来,不过他们这群准高三要利用假期来补课,八月底才放三天假,开学那天白晨没来,第二天没来,第三天没来。
3.
人在眼前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不在了思念就像水葫芦一样疯狂生长。
老师说白晨请了一周假,在凌波心里这叫人间蒸发。
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QQ上凌波都炸出99+了也没回应。这些反常现象让凌波忍不住发挥想象,白晨会不会出车祸了?她骑车子总是风驰电掣。白晨犯胃病了?不对不对,那也不至于歇一周啊。白晨家里出事了?嘶,那一亩三分地上一家三口普普通通,也不会搞出什么事情吧?我去,不会她爸又揍她了吧?她还翘了一节晚自习去白晨家敲门,没人回应。
“你就别瞎寻思了,等白晨来了你再问问喽。”
“就是的,你看你都要把窗户盯出洞来了。”
凌波伸了个懒腰,一手揽了一个独立团(凌波的朋友圈子叫独立团)少女,“好嘛好嘛,我这不是担心她吗?”
“白晨啊总是让人担心。”
“一个星期忙马上就过了,咱们就做好准备迎接大白吧。”
“噗哈哈!大白?”
凌波想起了那只坏脾气的流浪猫,白晨给它起名大白。大白的行踪无常,但白晨出现的时候它就会碰巧出现,趴在楼宇门小憩。凌波每次看到他们都觉得是在看人照镜子,镜子里的做着简单模仿,镜子外的尽览世事无常。
凌波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她妈中午没回来,她手机又忘记定时,结果她不小心睡过了一节课。
“我的妈,大白你怎么来了啊?我不跟你说了,保佑我不被教导主任抓吧!”
大白像看蠢货一样看着这个自说自话的人类,喵呜喵呜叫了两声,翻了个身,把雪白的腹部晾在太阳下。
“哟,今天不怕晒啦?”凌波跨上电动车,趴在车把上看着四脚朝天的大白,“我得多爱你啊,都迟到了还特意跟你说了这么多话。”
“喵呜--”大白闭上了眼睛,打了个滚,又滚到阴凉地里了。
凌波觉得门卫大爷是天使,只要不是风头紧,他都会把迟到学生放进去。
“谢谢大爷!”凌波不好意思地笑笑,“您今天看见白晨了吗?”
“来了来了,你俩孩子今天都迟到喽,赶快去上课吧!”
凌波应了一声,把书包夹在胳肢窝,在教导主任鹰一样的目光下大义凛然地走进教学楼。她特意把车子停在校门外,不推车进来基本没人看得出她是迟到的。
一进门班里的气氛就不太对,也许刚才老班发脾气了?还是有人打起来了?课间不是应该嗡嗡地脑仁疼吗?凌波疑惑地扫了教室一圈,没看出个所以然。
白晨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一只脚踩着桌子的横梁抖着腿。凌波把书放下,掏出早在书包里准备好的棒棒糖,兴冲冲地向白晨走去。没走几步她的袖子就被人死攥住,她一个重心不稳就歪到旁边的座位上。
“你干嘛去?”
“你才干嘛嘞!拉我干什么?”
“你想去找白晨吗?不许去!”迟蔚瞪圆眼睛,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凌波半张着嘴,向白晨的方向瞥了一眼,“疯了吧你?你俩吵架了?”
“不是。”迟蔚两手一摊,耸耸肩,“你别去了,她谁也不理的。”
“哦,那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了,那咱俩一会再看她去... ...”
“你是脑子有病吗?没看见我睡觉呢吗?”这是白晨,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
凌波看愣了,迟蔚无可奈何地看着白晨和被骂的Anna。
“她之前已经这么吼过Anna的同桌了,她俩当时就吵吵起来了,Anna把她俩拉开了,这刚哄完那个又来哄这个。”
Anna同桌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把Anna拉走,又骂了白晨一句,白晨没理她,倒头就睡。高媛拍拍凌波的膝盖,学着八点半档电视剧里大boss的腔调说:“等着吧,要变天了。”
白晨的座位曾经门庭若市,现在门可罗雀。Anna和她关系不错,有她做了前车之鉴,其他人也不再和白晨说话了,这就是所谓的众叛亲离吧。凌波看不下去了,她要找白晨谈谈。
辨不清颜色的天空忽然像被刷了一层黑,潮湿污浊的空气在暴雨中渐渐清明起来,就像积了秽物的水槽突然畅通了,吸入肺部的是青草和蜗牛特有的气味。白晨站在教学楼门口数着眼前经过的雨伞,从数不清到三两个,四周不再喧闹,好像只剩下她和车棚里零星的掉漆的自行车。
雨势小了,天空恢复成深不见底的湖蓝色,暗紫的霞光映在挂着雨水的树上,那树也成了暗紫色。她盘算着要怎么做才能远离那些深深浅浅的水洼,避开地上撒欢的蚯蚓,绕过黑漆漆的混着泥巴的落叶。她不想再弄脏辛辛苦苦刷干净的小白鞋了。落日不想再等不回家的人,它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没给白晨留半点余光。她看了看表,房檐的雨水啪嗒一声掉下来,表盘上的数字模糊不清。
“我们一块回去吧。”
“你怎么还没走啊?”白晨翻了凌波一眼,“小心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哦。”
“嘿嘿。”凌波傻笑着把一个方方正正的红色包裹亮出来,“我有雨披,咱俩可以举着它回去。”
“不要。”
“要嘛要嘛,好不容易下雨不上晚自习,咱们正好可以聊一路,你回来后咱们还没好好说过话。”
“你来可怜我的?”白晨抬起眼皮,凌波看着这张妆容精致的脸,觉得她苍白疲惫得很。
“怎么会!你看,咱们不是... ...”
“你走吧谢凌波。不要总觉得自己是天使,脑子里总是想救起深渊里无助的灵魂。”白晨伸出手去,没有雨水再落下了。“真可惜啊,为什么你是凡人?”
凌波抓住她那只只有掌心有温度的手,“你总得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吧,我们都想帮你的。你以前不这样的,咱们不是什么都能说吗?我嘴巴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晨抽出手,插在口袋里,脖子缩到领子里,倚上白惨惨的墙壁,面无表情地看着凌波。凌波想要放弃谈话,直接把她拉回家的时候,她总算是开口了。
“谢凌波,我何德何能有你这么个朋友?你学习好,人缘好,家里条件好,我呢?就是个混子。你的追求是北上广,是当写手,而我是永远十八岁。我记得是你先来招我的吧,你这人,一旦和谁成了朋友就不会抛弃他,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凌波抿着嘴唇,她觉得这时候还是坦诚比较好。“我就是看上你混了,我好奇混子的生活,我觉得你们不是混,只是生活方式特别,你们快乐的很纯粹,每天都无忧无虑的,很自由。”
“原来如此。”白晨做了个深呼吸,呼出气的同时好像把这辈子所有的疑惑都呼出来了,现在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明镜一样。“其实我们一点都不快乐,因为看不到未来。”
“白晨,关于接近你的理由,这点是我对不起你。”
“行了,你快回去,我有人接。”
“白晨,你就跟我回去吧!”
白晨啧了一声,推搡着凌波的身子把她往外赶,凌波拗不过她只好先走,刚趿拉着步子挪出去一段距离,白晨突然从身后喊了她的名字。
“哎!”
凌波傻狍子一样猛地回过头,白晨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用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说:“谢凌波!对不起我的人多了!少你一个不算少!”
4.
白晨余下的高中生活一直是孤身一人,她跟凌波说少和她接触,和一个众矢之的走太近没有好处。她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减少和周围人的联系,终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凌波有时候甚至觉得白晨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一场美过恨过的大梦。到了高三课业负担加重。凌波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白晨于她,更像一缕似有还无的烟雾了。
凌波的成绩一直不稳定,按照她好一次坏一次的规律,到高考那次差不多要滑铁卢了,结果她确实滑铁卢了,离一本线还差了七分。
返校领档案那天,凌波一眼就从人头里找到了白晨,她一把抓住她,非要请她吃饭。
“哎呦大姐啊,我不是说了我有事吗?我真吃不了。”
“这不叫理由。”凌波掏出手机上某团下单,“我们吃三汁焖锅怎么样?”
白晨烦躁地跺跺脚,眼睛滴溜溜转着,警惕地向周围看,和凌波拉开一些距离。
“咱们不是一路人吃不到一块去。”
“怎么不是一路人?咱俩都是没考上一本的。”
“我的姑奶奶啊你还挺自豪?你妈看你这样准得揍你。”白晨听到街对面有人叫自己,那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你看见没,那个就是来接我的,我是真有事,下次我请你好不好?”
凌波只能说好,然后等着。她给白晨打过电话,可是是空号。她去白晨家找她,和她高二失踪的时候一样,没人开门。
等待的过程永远是漫长的,这期间凌波参加了各种初高中同学聚会,新人旧人见了个遍,就是少了白晨。凌波对白晨最后的印象是她过了街,上了一辆黑车,然后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
用十多年的时光换来的假期足足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本市没什么新鲜事发生,倒是有一件让人汗毛倒立的。
那天凌波躺在床上准备午睡,窗外传来几声类似爆竹的声响,只有三下,凌波觉得那是枪响,她妈妈说她有病。凌波走到书房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到对面的发廊外面围了好几辆警车和救护车,被抬上担架的人好像是个个子不高的女性,凌波看了她一眼就吓得把窗帘拉上了,她觉得那女人和她对视了。凌波觉也不睡了,抱着手机等着出新闻,没等多久这次枪机事件就上头条了。
几天后凌波接到了白晨妈妈的电话,说白晨出事了,没挺过来。当时凌波脑子里嗡的一下,拿上家里钥匙就跑到白晨家,那里只有一位丧女的美妇,她交给了凌波一封信。
“白晨什么都没给我留,就留下这信给你了。你是好孩子,白晨也是,她本来是可以像你一样... ...”
凌波是走回去的,每走一步她脑子就清楚一点,她觉得白晨恐怕不是没挺过来,是早就死了。一个死了心的人,你让她怎么挺?她本来就没想着要活下去。她说她追求的是永远十八岁,原来这不是笑话,是真的。
那信很短,很有白晨的特色:
先说好啊,我心里有点乱,说话可能前言不搭后语,你凑活着看吧。
你好啊谢凌波,这里是白晨,一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二八少女,如果你愿意分一点身高给我我就圆满啦!
要是我妈找到了这封信(要知道我要藏什么谁也找不到)就说明我已经见孟婆姐姐了,前尘往事不计较,来世从头走一遭!
我爸跟我说他很发愁,因为要解决一个叛徒。我不清楚他们这些做黑的是怎么运作的,反正这个被阎王点名要杀的肯定是得罪我爸了。而我,我爸被承认的孩子中唯一的女儿(其实就俩,另一个是他正妻的儿子,不过没人知道他正妻和儿子是谁,搞笑!)主动请缨去干这事,按你的话说这叫作死,没错,我就是找死的。
你问过我我的路是什么路,别管我当时怎么回答的,其实我想说的是黄泉路。我说要替他效劳的时候,我爸又惊讶又高兴地摸摸我的头,他在摸他最优秀的替死鬼。
以上说的爸爸是我的生父,我妈婚前和这位大哥待过,怀孕就结婚了,为了给孩子找个爸爸。我是高二才知道这事的,那天我正抄假期作业呢,我爸派了几个穿的人模狗样,但是一看就是道上的人来我家找我,家里就我一个人哪敢开门啊,他们也不知道为啥就是觉得家里有人,砸开门的时候我拿着两把菜刀就砍他们,还好没出事。后来我爸听说我是这么欢迎他的手下的笑了好久,说虎父无犬子。
我终于明白我养父为什么看我不顺眼了,我和我妈欠他的。我妈仗着他喜欢她,就在这个家赖了这么多年,我也白吃白喝他这么多年。刚开始那几年日子还不错,可后来他工作越来越不顺,脾气也坏了,就打我喽。我妈觉得对不起他,也不拦着。我一直挺恨他的,不过现在也不恨了,因为我确实对不起他,他也不容易,娶了我妈这样的女人还下不了狠心离婚。
要是你以后生了儿子,一定要提醒他:小心漂亮的女人(好像张无忌他妈说的哦)。万一遇见我妈这样的,不得赔上一辈子啊?
我爸只带走了我,给我养父好多钱,我养父让我妈把我留下了,说以后不打我了,天天给我炖肉,他会努力赚钱养家,不能就这么把女儿卖了。我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意见,反正我跟我爸走了,我知道的,其实哪都容不下我。
啧,我妈让我关灯睡觉,再说几句。
这次任务就在你家后头蹲点,那里的小店应该要遭殃了。我这次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我活够了,真的。我还有个自私的想法,就是你不能忘了我,我不想我死后连一个真心哭一哭的人都没有。
我要睡啦!
白晨成功完成任务,自己也受了伤,失血过多而死。听说死的不痛苦,那具躯壳是带着微笑僵硬的。
凌波冷冷地看着白晨家紧闭的铁门,这里面关着白晨的坟冢,白晨是最美的僵尸。
白母再一次拒绝了凌波的请求,她说不需要凌波去墓地看她女儿。不需要吗?还是怕人知道白晨连个睡觉的墓地都没有呢?一个私生子,一个杀人犯,一个从胚胎期就不被祝福的生命,她的墓志铭该怎么写?
凌波觉得白晨生父来找她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原因,这么多年,如果想她早就来接她了。他爱白晨吗?爱她还同意她去送死?白晨可以不认这个父亲吧,可以反抗一下吧,可是反抗不是白晨的风格。她是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张开双臂让所有苦难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膛,以玩世不恭的姿态咀嚼着戏剧一样的人生。
她推开了所有和她亲近的人,为了没顾虑,为了保护这些给她温暖的少年,然后一个人游向漆黑的深海。凌波听说深海的压强是可以把人压扁的,白晨一定很痛吧。
凌波过去以为她能为白晨做点什么,原来什么都做不了。她没能问出白晨和大家闹掰的原因,没能在雨天拉她一起回家,没能请她吃最后一顿饭。
这一年,遗憾真是太多了,高考没考好,暗恋的人没拥抱,白晨看她最后一眼的时候她没认出来,还吓得拉上了窗帘。
之后一年又一年,凌波离十八岁越来越远,她配了隐形眼镜,买了某些场合需要的美瞳,染了几次头发,开始减肥大业,这些白晨早做过了。
每年盛夏,凌波都会在那特殊的一天,在下午两点,一个人走到小区后门撑起黑伞站十八分钟。头几年大白还会和她一起进行这场仪式,后来大白老了,就去陪白晨了。
凌波能为白晨做的,只有撑起黑伞而已。
黑伞一开,凌波就会想起领档案那天,白晨过了街,上了一辆黑车。其实这么说也可以吧,白晨进的是棺材,过的是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