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见秋风起有鲈鱼之思,我有鱼丸之思。我思鱼丸只冒口水,老爸思鱼丸却要断肠。
老爸在远离福建老家三千里的地方,日夜想念老家的一草一木,老话说,乡愁有多少,胃最知晓。老爸最想念的是老家的鱼丸,祖母经常给他寄来福建的各种干鲜,唯独不能把鱼丸寄来,鱼丸如天上月亮一样不可即。但是,既然人类凭着无所不能的智慧最终登上月亮,老爸也最终用他的智慧做出了鱼丸。
老爸从1964年秋天到达内蒙古支边后,每4年才有一次探亲假。塞外的气候、饮食、语言、人情世故全然不同于南方,本已够磨难,老爸去的偏又是塞外最苦寒的地方,犹如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他的所谓支边,等同流放,因为他不肯巴结谄媚大学主管分配的干事。他的思念故乡,越到过年越无法克制。
我12岁时,临近春节的某日,老爸忽发奇想,把从单位分了存贮过年吃的大个冻鲢鱼化开,唠叨着一定要做成鱼丸给我们尝尝。鲢鱼比起我们当年能吃到的鲤鱼、草鱼、鲫鱼刺多而密,鱼肉没嚼头。那个年代,但凡食物能够饱足就谢天谢地,绝对没有人计较鲢鱼,反而要细细享用那珍贵的蛋白质。但老爸不一样,从小吃河鲜与海鲜长大,吃鲢鱼肯定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选择鲢鱼做鱼丸,无疑有“废物利用”的心理。亏了他记性好,他终于把童年在村庄鱼丸店里看来的工艺程序大致回想起来。他说啊,老家的鱼丸是用鳗鱼肉捣成鱼茸,加淀粉搅拌再包上肉馅做的。
他的自信心爆满,坐在小板凳上,弯腰哈背,把一双远视眼硬是逼成高倍显微镜,仔仔细细地盯着10条大鲢鱼身体里潜伏的无数根密探一样的细刺,一一拔除。到他终于站起身来,把没骨头的鲢鱼在盆子里扣紧端到外面冻好,再压上砖,然后累得直接躺在炕上打起了呼噜。第二天,父亲使出浑身力气把鱼肉剁得震天响,恨不得让这个城市的所有同乡都知道他在做鱼丸。父亲剁啊剁啊,连我家的灯泡也被震得无法冷静而噼里啪啦摇晃起来!连灶台边的水缸也产生了共振,发出“嗡嗡”的回声。他先是横着一排排剁下去,然后竖着一排排剁下去,最后灵巧地一翻菜刀,鱼茸饼来个大翻身,父亲又周而复始地横剁、竖剁……直到鱼肉全部变成极细、极细的鱼茸,看不出任何纤维为止。父亲的想像能力和模仿能力到此为止,接下来,他就开始胡编乱造了。他对淀粉、水、盐等那些配料的比例完全没有记忆,只好凭着推理来乱加一通。用了两天,经过多次反复试制,那个让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神圣时刻开始了。父亲终于大胆地把鱼茸加淀粉、佐料揉成大面团,掐成小面团再压扁,加上肉馅后合拢再搓圆。搓完了,一一下锅。
那个年代用炕灶做饭,父亲坐在小凳上,一心一意地呱嗒呱嗒拉风匣,直到水烧开,满家热气腾腾。老爸掀开锅盖,把鱼丸们统统下进去,统统飘起来后,他用漏勺把鱼丸舀出锅了。他以为成功了,却万万没想到,貌似鱼丸,却像海绵,布满了小孔,没有正宗鱼丸的瓷实弹性和白亮光泽。父亲黔驴技穷,鱼丸大部队已浩浩荡荡布满了厨房里的每寸空地,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父亲煮出第一锅,调出老家鱼丸汤的味道,洒上葱花,热情洋溢地端出来,全家一起品尝。我当时特别激动,觉得老爸像魔法师一样,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真厉害!
从小在内蒙古长大的母亲,这三天一直瞅着老爸废寝忘食地和鲢鱼奋战,又纳闷又失笑。她狐疑地咬一口鱼丸,反反复复嚼,一脸不可思议,最后硬着头皮像咽黄连一样咽下去。“这是甚东西!死顽格筋的!”她说出一句极为生动的评语来,接下来她朝鱼丸直翻白眼,再也不肯吃了。我是小孩子,嘴馋,没有母亲心理上那么排斥“鱼丸”,即使是“假冒伪劣”,毕竟那也藏着满满的鱼肉蛋白呀!我在碗里另外倒了酱油和醋,夹了鱼丸蘸着吃,好压住鲢鱼肉的腥味。父亲对鱼丸还是很有成就感,那可是他不吃不睡花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形状和味道多少能解一点乡愁。
他兴高采烈邀请了整个城市的老乡来作客。走过冰雪长街,顶着刺骨寒风,远途而来的伯伯叔叔们个个打扮得像爱斯基摩人,身披羊皮大衣,头戴羊皮帽,脚踏羊毡靴,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而且全都有像圣诞老人一样的雪白眉毛、雪白眼睫毛和大红鼻头。进门后,因为家里暖和,他们的眉毛和眼睫毛上的冰雪才逐渐蒸发,鼻头上的红也渐渐消失。他们搓手跺脚之后,瞅见桌子上热腾腾的鱼丸,全都目瞪口呆一瞬间后,发出狂喜的叫声!那一刻时空反转,仿佛他们回到了故乡!
那次聚会,我至今难以形容父亲与同乡的聚会气氛是何等空前高涨!席间充满着来自亚热带故乡的独特语言,母亲隔墙听,完全听不懂一个词语,于是失笑不已。因为做了鱼丸,父亲把他从老家带过来的特产,统统做成了闽菜。福建老乡们品尝久违的故乡美食,把酒言欢,甚至高声唱起了故乡的民歌,各自对着故乡人说着故乡的语言。最亲切的故乡语言在荒寒塞外,日常没有机会说出口,唯有对着故乡人可以尽情地说,热烈地说!
聚会结束后,老爸的“假冒伪劣”鱼丸被伯伯叔叔们眼含热泪,悲歌慷慨,打包带回家。整个城市的福建人有多少?超不过10个人,常来的有7、8位而已,都因各种原因被命运发配到塞外。比如,其中毕业于厦门大学的吕伯伯,那段艰难岁月使他皓首瘸腿,他的故事就是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归来》的翻版。他吃着我老爸手作鱼丸,泪落如倾。
那以后,老爸再也没有做过鱼丸。他知道了,一个鱼丸外行做鱼丸比人类登月球的难度还大。草原上清风浩荡,老爸走在浩瀚的星空之下,依旧经常嘀咕:“到底那鱼肉里搁多少淀粉和盐合适呢?”
鱼丸成为老爸乡愁的象征。鱼丸在他记忆里放大成天上的月亮,人家看月亮有诗意,他看月亮像鱼丸。天空那么大,鱼丸只有这一个,还只能看不能吃,我暗地里笑他——
天上一个月亮,
碗里一个月亮。
天上的月亮是月亮,
碗里的月亮是鱼丸。
天上的月亮掉碗里,
碗里的鱼丸挂天上。
不知道哪个是鱼丸,
哪个是月亮。
大学毕业后,我回福建工作。终于与儿时父亲口中久久传说的鱼丸得以相见。
鱼丸来自街头小店中的匠人手作,见过父亲在家手作,便知手艺繁冗。清早的福州小巷清润潮湿,老榕树们垂下长长的气根,在空中轻轻地晃动,仿佛一架巨大的竖琴。年轻匠人在门口摆放一个大木墩,他戴着围裙坐在木墩前,手起刀落,啪啪啪啪剁鳗鱼。如同记忆里的父亲剁鱼肉的姿势,头也不抬,专注而用心,仿佛全世间此刻只有这一件事最重要。一条窄窄的老街走过,两个时辰后我们再来,他还是保持老姿势,啪啪啪啪,节奏均匀而沉静。
我和先生每周末逛福州,最爱在福州台江路上吃鱼丸。亚热带的盛夏充满轰鸣的蝉唱、曝烈的阳光。我们常在清晨凉爽时分出门,除了雨伞、草帽之外必多带凉白开和湿毛巾。正午以后,湿毛巾搭在脖子上不到半个小时就干了,需要经常用凉水打湿擦汗。近午时,行至仄仄小巷里熟悉的一家鱼丸店(店名忘记了),店门口有一棵绿碧如伞的老榕树。一张临街小门脸,不过五平米,屋里仅有三张木头桌子,干净利落。屋角高处有一架小风扇四面旋转着吹风。师傅夫妻配合默契,女师傅肤白而秀雅,端庄沉稳,系着花围裙,虽在厨房操作,并未汗流雨下,反而面色如常,这让我相当诧异。
蓝花白瓷碗内五颗饱满大鱼丸起起伏伏,咬一口雪白而韧劲十足的丸肉,鲜美的酱色猪肉馅会“滋滋”地冒出来,嚼一嚼,香!汤必是白色的,点白醋、胡椒、碧嫩葱花,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福州便未白来。彼时我23岁,撑着油纸伞,挽着先生的臂膀,走在榕树的浓荫下,行过一条长街又一条长街,人生正在有滋有味的最好年华。
三年后我离开福州回到北京,北京的闽菜馆遍寻无着,哪里会有地道的福州鱼丸?记忆里最好吃的鱼丸和曝热的盛夏、一棵老榕树、一位系着花围裙的秀美女子以及六朝时的古语福州话组合在一起,那图画至今不忘。北京超市冰柜里常年都有吃火锅用的大袋鱼丸,没有丝毫亚热带故乡的风情,我不曾问津。
20年里发生了多少故事啊!故乡的表哥来内蒙探望父亲,彼时父亲已年迈力衰,身患失智症晚期临近失语,听到久违的福州话,他一个劲掉眼泪。年底,表嫂寄来自家的手工鱼丸,我把鱼丸放在搅拌机里打成糊来喂父亲吃,他已经无法咀嚼任何固体食物,分辨不出特别的滋味了。倒是我,要惊喜地简直要叫出声音来了!要流下眼泪来了!咬一口鱼丸,紧实筋道!还嚼得出极细碎的鳗鱼骨头渣,是当年手工鱼丸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曾改变!
我以为无所不能的淘宝会实现我与故乡鱼丸重聚的期望。没料到寄来的福州鱼丸肉质松弛,没有丝毫劲道,形似而神不似,像是机器加工的,这是鱼丸吗?鱼丸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传统手工鱼丸躲在人海茫茫中,使我无处可寻,绝了这念想。
父亲和我,两代人都远离故乡而终不能返。如今父亲已去世,独剩我在彷徨的人世。乡愁在哪里,胃最知晓……如今,我的思念鱼丸,像父亲当年一般,同样要举头去望天空中的明月了。
2021.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