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后,活下来真不容易!

跟老友吹牛,聊起小时候,他感慨:“我们这一代人,当初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吗?”我回想,不禁默然。

我出生在桂西北的一个小山村。我们县号称石山王国,九分石头一分土,人均耕地七分多。一家人辛苦一年,地里刨的食是不怎么够吃,须得想其他办法。

办法一是开荒,和大山争夺每一寸土地。

村口、村边有几个土坡,但多是白砂底的土坡,往下挖三公分就是硬邦邦的砂土,成年人用全力挥锄头,大概能挖出一顿菜下的盐那么点泥土。这些地聊胜于无,大抵没什么收获。于是我们只能在石头山的石头缝隙里,寻找、收集浮土,堆在一起也算一块“地”,这些“地”极其零碎,很多是只能种一颗玉米那么点大。我们在这些“地”里种玉米、南瓜,作为补充。

办法二是开源,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填饱肚子。

我们用南瓜和玉米粉一起煮,做成南瓜粥。这玩意能减少玉米粉用量,省下几天口粮。妙的是,南瓜有甜味,做出来的南瓜粥带着味道,可以减少用盐。如果搭配上豆腐菜,甚至可以不放油盐,简直是再好不过了。所谓豆腐菜,跟豆腐无关。那是用黄豆粉煮开,跟各种菜混在一起煮,煮熟之后会结块,我们叫豆腐菜。黄豆含脂肪,家里没有油的时候,通常做这玩意,口感相当好。所以有一句顺口溜说:“豆腐菜,南瓜粥,狗屎拌,辣椒捞,拢进嘴。”意思大概是,南瓜粥和辣椒都有味,豆腐菜有油脂,就算拌着狗屎也能吃得下去。

我们还在菜园边角种上脚板薯,或者青黄不接时到山上挖野生脚板薯,这些都可以作为口粮的补充。该说不说,脚板薯和大米一起熬粥,撒点盐,那味道相当好。

我老家这边,木薯只有在极端的时候作为补充口粮。因为我们那时不常种木薯,一般人不懂哪些有毒哪些无毒。我小学时,隔壁村就曾有人因为实在饿得慌,吃了没熟透的木薯……

所以说,我们这一代的农村孩子,没有一个是吓大的,大家几乎都是饿大的。

我小时候家庭条件不错。毕竟祖父是病休的老革命,父亲木工手艺卓越,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养殖能手,所以虽偶尔有青黄不接的时候,但总体上并不会太饿着。可肉食确实是少得可怜。

我们打弹弓、掏鸟窝、逮蝗虫、钓青蛙、捞鱼虾、挖蜂窝、抓毒蛇、擒蜈蚣、追田鼠,这大概源自杂食动物追求蛋白质的天性吧。就是不管什么法子,但凡能找到一丁点跟“肉”有关的,都得高兴半天。

我对雏鸟是过敏的,一碰到毛茸茸的雏鸟,很快就全身起大片的疹子。可这从来不曾成为掏鸟窝的障碍,一边起疹子,一边烤鸟蛋、鸟肉。毕竟,我们总觉得,这玩意死不了人。

我们是这样抓蛇的。看见有蛇,瞬间分辨是不是毒蛇,如果是过山峰扁头风这种毒蛇,那可太高兴了。我们瞬间窜上前,惯用手抓住蛇尾部,迅速提起举高甩圈子。估算蛇晕得差不多了,另一手顺着蛇身往前撸,撸到蛇下颚,立即掐住让它无法张嘴。然后用衣角让蛇咬住,用力摁着它的头猛地一拉,拔掉毒牙。随后,小伙伴们排队咬断蛇尾巴,把蛇血喝光。等蛇死了,立马烧火丢进去烤,烤熟了大伙分着吃。如今回想起来,不禁毛骨悚然,并感慨自己命大。

我们是这样挖蜂窝的。蜂窝有的在树上,有的在地下。在地下的挖起来比较复杂,就不说了。树上的蜂窝就简单了,拿石头泥土就砸,命中了就疯跑,跑完回头继续砸,把蜂窝砸下来,当场就拆了蜂窝吃了蜂子。蜂子玩意白生生的,吃起来带着甜味。还有一些小个头的蜂,我们统统叫米蜂。这些东西窝不大,一窝只有百几十个成虫。对它们,我们是肆无忌惮的,直接衣服包头,折断树枝一边甩一边跑,跑一段觉得没有成虫了,停下来开吃。干这事相当危险,有个同龄长辈,就曾被蜇得人事不省……如果不幸被蜇了,则直接捏碎蜂子涂上,据说能解毒。

可以说,周边的同龄人,为了一口吃的,有一个算一个,包括我自己,全都是作死大能手。

因为饿,大人们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找吃的上面,所以孩子们当然只能放养,没什么管。于是饿不死的我们,不断想法子作死。

会游泳才好摸鱼,我是完全自己学会游泳的。那会也没人教,挺多是大孩子简单说几句怎么憋气。我先到后山脚下的冷泉泡水,自学闭气。那地方水不深,最深的时候也就七八十公分。学会闭气之后,就自己瞎刨,很长时间只能在水里闭气漂浮,一抬头就沉。有一天放学回来,经过一个鱼塘,会游的同学都跳下去,赶得几条白鲢飞来飞去。他们忽悠我,说水很浅,可以踩到底。于是我跳了下去。结果踩不到底,我连着喝了几口脏兮兮的鱼塘水,挣扎中就此学会游泳。我至今记得那鱼塘水浓郁的鸭屎味。

学会游泳后,我们夏天每天都偷偷去天坑水游泳。有天,在村口碰到教导主任,他瞪着我们交代:“你们好好去上学,不要偷偷去游泳!”我们绕了一圈,还是去游泳了。顺着水沟边巴掌大的小路,我骑自行车冲进去,还回头喊:“比比看,谁能一直骑到天坑边不用下车。”路很小,水沟很深,我一路骑到头,下车高声庆祝,然后就见到同龄族叔连人带车摔下水沟。我还指着他大笑,但随即听到他站起来喊“手断了”。过去一看,确实断了,骨头穿破了手臂皮肤。我忘不掉他惨白的脸色,以及那截发灰发紫的骨头。

我们这很多石头山,山上很多溶洞。我们三天两头爬山钻洞,借口是砍柴、打牛草、采药等等,同龄之间则美其名曰探险。我曾无数次在溶洞里,被卡在凹槽或者颈形小洞,进出不得,被同伴或推或拔弄出来。我曾好几次在山里迷路,到了晚上靠着山下的灯光辨别方向连滚带爬下了山。我曾有一次和人自作主张去采野生茶叶,结果把断肠苗的叶子和茶叶混到一起,直到某个小伙伴准备泡茶的时候才被大人发现。

我们积累了丰富的作死经验,各种作死的手法层出不穷。等年岁渐长,我们回顾往事,头皮发麻之余,不免洋洋自得:我特么属小强啊!

我们当然不满足于这样的作死手法。

村里总有一些废弃的房屋,那是大家的乐园。我们每天比赛着爬梁上瓦,浑不觉那些腐朽的梁木、陈旧的青瓦随时断裂塌陷,即使有时候碰到了,我们只洋洋得意于自己反应多么迅捷,一点事都没有。我们还会顺着残破的土墙爬到最高处,站在五六米高的地方往下跳,谁跳得又快又远谁就是英雄,不敢跳的被嘲讽好几天。

后来我家修起砖结构新平房,我们就趁着建房的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到房顶跳进村道另一边的我家的菜地里,在大人拿着鞭子的追打中跑得不见人影。结果一不注意,那天房子浇筑了二楼的天花板,我们仍不知死活地从八九米高的楼顶往下跳。那天晚上,我在家祠前跪着睡着,据我所知,我的小伙伴们全部吃了一顿竹根鞭。

天坑水边修了一间平房,原本是打算用来抽水的,结果一直闲置。这地方成了我们作死的好去处。我们徒手爬上三米多高的房顶,比赛着从房顶上跳进水中。天坑水岸边离房子有两米多,而水面离岸上两米多,也就是从房顶到水面大约五米。我们一个比一个胆大,尝试着各种作死的姿态跳水。有好几次,我姿态过于放肆,整个人要么趴着要么躺着,狠狠横拍在水面上,好一会缓不过来,每次都觉得自己可能会淹死在水里。

老家的公路边,曾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头山。这山很小,七八个人就可以合抱。这山很矮,山顶到地面不到四米。这山全是锋利的灰黑石头,只有缝隙里会长几根草。我们常常爬到山顶往下跳,全然不在乎石头割破手脚。起初,我们是往山脚下翻过土的水田里跳,松软的泥土会为我们提供缓冲。但后来我们觉得不刺激,开始互相激将着往硬邦邦的公路上跳。这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但后来,有几个小伙伴第二天早上刷牙的时候老的流鼻血,大家猜测是跳得太狠了搞出内伤来。我们消停了几天,但没多久又故态复萌,直到有人流鼻血又再次暂停。如此反复。

我们那时觉得,大伙真是厉害极了,挑战各种高难度,后果一点都没有。即使有一丁点后果,也可以自己应付。

我们还喜欢挑逗牲畜。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我甚至有点记不清了。那天我放牛回来,也不知道怎么的招惹了那大黄牛,结果牛的脾气一上来,直接把我顶起来,顶在墙上,让我动弹不得。好在那牛似乎是懂事的,并没有用力,只是把我顶起来压在墙上,限制我的行动而没有发力攻击。

那以后我不断尝试挑逗各种牲口。我会突然上前给牛一巴掌,然后在前边撒丫子跑,后来总结出牛可以跑多快,要怎样走位才免得被牛顶到。我甚至曾经直愣愣站在路中间,测试跑起来的马是不是真的会主动避开人。我有一次把家里那匹拉车的马惹急了,它居然咬了我一口,至今我的右手臂上仍有淡淡的疤痕。

我还和伙伴们,专门测试到底黄牛好骑还是水牛好骑。黄牛走路稍微快一些,但脊背骨头较突出,骑着屁股容易疼,不能久骑。水牛肚子大、肉厚,走路慢吞吞的,可以长时间骑。但是水牛滑溜溜的,屁股还是向下斜的,上下坡的时候,或者跑起来的时候,人容易摔下来或滑下来。我们于是跟国外牛仔们不谋而合,骑在自家黄牛或水牛的背上,比速度,比谁最后掉下来。我们全然不觉这项比赛的危险,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在这危险的活动中居然真的没有碰到过实质性的危险。

我们还爱逗狗子。村里的狗,大家都认识,逗起来一点都不好玩。我们去隔壁村,甚至更远的地方逗狗。我们冲着狗子大喊大叫,招惹狗子们冲过来。等狗子靠近了,我们突然弯腰,假装捡石头。捡石头这一招,我一直认为是几千年来小孩们都在玩的游戏,有时是假装,有时是真的捡石头砸。狗子们无法分辨是真的还是假的,它们只好把这事刻进基因里,让后代天生就知道这是人类攻击它们的前奏。所以我们总能得逞,吓得狗子们夹着尾巴到处乱窜。

当然,招惹狗子,也总有失手的时候,难免被狗子的爪牙划伤磕伤。狂犬病的传说哪都有,我们也害怕,但谁也不敢跟大人说,过了几天感觉没事了,就立马原地满状态复活。我分外怕死,曾在招惹同学家狗子的时候,被那狗的牙齿在迎面骨上撞破两个洞。那时,传说狂犬病毒能潜伏二十年,我偶尔想起,总要心里发毛几天,一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可能潜伏的狂犬病一直没有发作,我才算彻底安心下来。

在挨饿和反复不断地作死中,我们仿佛野草生长,还居然都能平安顺利长大,大概、应该、可能、也许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

我们反而不像如今的孩子,频频有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选择走极端。难道真如尼采所说: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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