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什么?一般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会回答四个字:仁义道德。站在中国传统文化这一立场上看,整部《论语》乃至整个儒家文化所讲的也无非就是“仁义道德”四个字。但若真正深入研读《论语》,则会发现,《论语》直接论述的却并非“仁义道德”,而是“学、政、礼、仁”这四个字。
从根本上说,《论语》论述“学政礼仁”,目的还是为了论述“仁义道德”,“仁义道德”与“学政礼仁”二者之间具有体用关系。“仁义道德”是“学政礼仁”的内在主体,“学政礼仁”则是“仁义道德”的外在运用。体用关系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凡事凡物莫不存在一个体用关系。更进一层来讲,在“仁义道德”中,其内在主体是“道德”,外在运用则是“仁义”。而在“道德”之中,内在主体是“道”,外在运用则是“德”。
“道”是中华文化的核心,一切由“道”生发出来,一切又都归之于“道”。在儒家、道家等学术概念产生前,中华所有文化统一于一个“道”。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对“道”的阐释角度、方法有了分歧,到东周后期,逐渐集中于儒家、道家。道家专注于对“仁义道德”内在主体的阐释,所以有《道德经》。而儒家则侧重于对“仁义道德”外在运用即“学政礼仁”的阐释,所以有《论语》。
《论语》产生、传播的目的是教育人“得道”,这是儒家文化存在的终极目的,是道家文化存在的终极目的,也是整个古代传统文化存在的终极目的。要“得道”就要理解“道”,但儒家思想认为“道”之主体至隐、至深,不能用语言直接阐释,只能借助于“道”的外在运用即“德”用语言间接阐释。以之类推,直至“仁义道德”,其主体核心都至隐、至深,都只能借助于其外在运用来作间接阐释。所以,具体到《论语》,其所能直接阐释的只能是“学、政、礼、仁”的概念了。
然而,“学政礼仁”的概念在《论语》中直接表达的也不是很明显,大多隐藏于其它概念之中,这主要源于《论语》一书的编排思想。《论语》每一篇章的编排都特别讲究,富有深刻含义。《论语》表面上是圣人的语录,其实是一部理论性强、逻辑严密、系统完整的思想著作,其在儒学中的地位,不亚于《圣经》在西方宗教中的地位,因而可以称之为儒学经典,或简言之:儒经。
“儒”的甲骨文字形意指沐浴之人。古人一般在祭祀前沐浴,不仅是净化身体的表示,更是净化心灵的意思,所以“儒”就引申为远古时期为人类“心灵”提供服务的一类人。这类人最初以“得道”之人的面目出现,或依附于氏族头领,或被氏族推举为头领,是氏族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播者。氏族聚集形成邦国后,这些人多为帝王师、帝王相,多掌管礼乐卜筮之事,主要助帝王顺阴阳明教化。到春秋时期,礼坏乐崩,这一类人不再被帝王任用,身份发生了变化,成为专门以教授文化知识为职业而谋生的人。这一类人仍被称为“儒”,但职业性质有了区别,有的儒是传道之儒,教人做君子;有的儒则是授业之儒,只授人以技艺,易使人成小人。故当时孔子教育子夏:“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作为君子儒,其所教授的内容应当是“儒经”。在孔子之前,已有成熟的儒经,即《诗》、《书》、《礼》、《乐》、《易》,统称“五经”。“儒经”应当是指这“五经”,
虽然人们把《论语》的作者定为孔子,但《论语》确实不是孔子的著作,因为孔子终生“述而不作”,在孔子有生之年,根本就不存在《论语》一书。就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来说,孔子作为“传道”的夫子,传授弟子依据的文献,有现成的“五经”。所以,于孔子而言,只述“五经”即可,而不必作新的论述,更不必重写新的文献。
“五经”为何如此“完善”?这要看“五经”的作用。从“传道”角度看,“五经”包含了“得道”所需要的所有知识。一是《诗经》,其作用在于指导人正确运用思想。“诗”的表面作用是教导人运用语言,语言运用得好,思想才能表达得好,因此,通过正确运用语言可以把一个思想创造得超级精致。“思想”是什么?是这个物质世界存在的基础。可以说,有什么样的思想,就会呈现什么样的世界。运用“思想”创造世界,恰是“道”的功能。掌握了这个功能,就能“得道”。二是《书经》,其作用在于指导人正确忆起人的历程。“书”的表面作用是记述史实,“史实”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真实面目。这个世界由思想创造,而“事”就是由思想形成的,要想有什么“事”,就要有相应的某种思想。所谓人的历程,只不过是人的不同思想的完美绽放。“历程”即“道”,通过忆起“历程”,提醒人不要偏离“道”。三是《礼经》,其作用在于指导人遵循“道理”。“礼”的表面作用是使人直接了解如何去做当下的事,依据的就是“理”。“理”是从人类历程中提炼出的通用的规律,是“道”之“理”,是这个世界变化的轨迹,亦是思想变化的轨迹,亦是“道”的轨迹。人能知“理”,则能快速“入道”。四是《乐经》,其作用在于指导人尽其性情,自由发展。“乐”的表面作用是使人创新,革除旧的思想,产生新的思想。创新是思想的创新,新思想就是“道”的展现,从“创新”中就能“见道”。五是《易经》,其作用在于指导人明白思想与世界之所以然。“易”的表面作用是变化,变化本身就是“道”。了解了“易”,就能使人直接“用道”。
“五经”作为五种元素,正符合中国古代“五行”文化的思想,即“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之间相生以及相克的思想。按五行相生原理,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此为顺“道”而生,顺生而成世界。《诗经》对应五行之“木”,逆生《书经》,《书经》对应五行之“水”,逆生《礼经》,《礼经》对应五行之“金”,逆生《易经》,《易经》对应五行之“土”,逆生《乐经》,《乐经》对应五行之“火”。“五经”即世界,从世界逆“道”而行,反其“道”而行,则逆生而成“道”。“五经”对于“道”的修养的真正意义就在于此。
对孔子来说,以“五经”作为“传道”的文化知识,已经很完善了,除了应时代需要稍作删改以外,用不着再增加新的知识,故其“述而不作”。但是,如果后人都如孔子“述而不作”,则《论语》就不会被编纂出来。而事实是,孔子时代,由于社会变化太大太快,新的思想和概念不断出现,对“五行”等传统思想和概念的涉及越来越少,人们对“五经”的了解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对一般人来说,“五经”内容太多太深,难以把握其精神实质,更谈不上用其“得道”。要想更易于把握认识“道”并“得道”,就需要结合当时新的思想和概念对“道”作出新的阐释。而《论语》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的。
《论语》是孔子弟子及后代儒家集体编篡的成果。孔子一生教导的弟子众多,当时所留下的言论更多,应该远不止于《论语》一书包含的内容。事实上,与《论语》同时产生的,还有一部《孔子家语》,其内容就远多于《论语》的内容。但相对于《孔子家语》,《论语》却更具“经典”性。《论语》中的每一句话,不大可能是照搬孔子的原话,而应是高度概括了孔子在某时、某地因某事而发表的言论。然而这种概括,应该是极具智慧的,是完全符合孔子的思想的。
《论语》内容看似是由一句句散乱无章的语句构成的语录集,其实是一部逻辑严密、体系完备的思想文化著作。可以说,《论语》是春秋后期对中华古代文化的一次集中整理和描述。这种整理和描述与此前“五经”有继承又有极大不同,因为继承了“五经”的基本思想,所以就其思想来说,是有源头的,并不是由孔子或他的弟子们自身生发出来的,而是来自更遥远更神秘的远古——尧、舜甚至黄帝时代。就文化核心而言,其与远古文化应该是一脉相承的,但其表述方法与此前“五经”等文献相比却是前所未有,首开先河。这种表述,有明有暗,有隐有显,看似散乱无章、难以把握,其实是对所要传达的核心思想的一种更好的、更科学的表述。
《论语》的核心思想是“仁义道德”。“仁义道德”是最难以表达的概念,倒不是古代语言的局限——以采用当时语言理解当时概念来说,古代的语言并不比现代语言更有局限——实在是“仁义道德”的概念不是语言所能直接表达的,这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思想在《道德经》、《金刚经》中都有相似的表述,如:“道可道,非常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教更有一句最直接的话,叫“言语道断”,也就是说,若用语言表达“道”,表达出来的那个,已经不是“道”了。“仁义道德”的不可言传性决定了只能从两个途径去把握:一是通过自身实证,二是通过语言意会。自身实证是冷暖自知的事,除了自身感受,无法从他人的实证经验中得到任何讯息,故于修道而言意义不大。而语言意会,则是通过语言对“道”进行理解的事,除了自身知识,意会的程度与语言表述方法有直接关系。语言意会的一个特点是:通过描述它物,借以理解此物。所采用的方式多是比喻、借喻、寓言等寓意方式。为使意会更全面,就需要更多更贴切的寓意内容。内容本身相互之间不一定有必然联系,但其背后意会出来的寓意,相互之间却可能有很强的关联性或逻辑性,从而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理论系统。整部《论语》恰恰契合这个“语言意会”的思路,依照这个思路去理解《论语》,或许能得到更多领悟。
整体上,《论语》二十篇,以“仁”为体,以“政”为用。前十篇为“内篇”,核心为“仁”,主要论述个人“仁”行。后十篇为“外篇”,核心为“政”,主要论述社会“政”治。分开来讲,第一至第四篇《学而》、《为政》、《八佾》、《里仁》,是为全部《论语》先立四个主题,第一为“学”,第二为“政”,第三为“礼”,第四为“仁”。“学、政、礼、仁”就是《论语》所要集中论述的核心。第五篇《公冶长》,以孔门弟子学习情况,进一步论述“学”,与第一篇主题“学”相应。第六篇《雍也》,以学有所成之人从政情形,进一步论述“政”,与第二篇主题“政”相应。第七篇《述而》,以孔子作为圣人的一生的所作所为,进一步论述“教”,既与“学”相应,亦与第三篇主题“礼”相应,即“礼”必须由“教”而来,“礼”之核心在文化教育,而不是单纯的法治。第八篇《泰伯》,以至德之人之行状,进一步论述“德”,与第四篇主题“仁”相应。第九篇《子罕》,以孔子罕言之言言及“道”,实乃进一步论述“仁、德”,而又超越“仁、德”,延展至“道”,返及“命”,是对“仁”这一主题的进一步深化。第十篇《乡党》,以孔子得道后的生活情景,论述“学、政、礼、仁”四个主题的其它,此乃综合前半部《论语》而作总结,是对整部《论语》主题思想的一个深化。
第十一篇《先进》,以为学之各色人等,辨析人与人之不同。人有差等,事有差错,见有差别,行有差异,学有差次,故要想有所进,则必须因人而异,因材施教,先后有别。第十二至十四篇《颜渊》、《子路》、《宪问》,以弟子之问,论述学之“道”贵在问,是以“学问”求“道”。第十五至十七篇,集中论述“政”,是以“政”求“道”。第十五篇《卫灵公》,以君子层面人物为政为范围,论述人们在为政中存在的一些错误认识。第十六篇《季氏》,以大臣层面人物为政为范围,论述从政的一些规律性问题。第十七篇《阳货》,以陪臣、小人等层面人物从政为范围,论述存在一般人之间的一些习惯性、根深蒂固的错误认识,一些似是而非的见解。第十八篇《微子》,以仁人为主体,结合孔子被绌,论述如何对待从政不被用等问题,最后以孔子“无可无不可”表明圣人态度,以周公之言点明好的政治应当如何用人。第十九篇《子张》,以孔子弟子对儒学的认识,进一步纠正对文化修养及社会政治的认识。第二十篇《尧曰》,以圣王之言,对后半部《论语》作一结论,即为政在做人,为政在从美屏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