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说话，摁了两下喇叭，就加速扬长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1》

工作以后，便很少回家。一个人在读大学的城市，独自拼搏。

家里的二老时不时打来电话斥责我，怪我不往家里去电话，接着东顺一句，西扯一篇，谁家的孩儿快结婚了，谁家孩儿他孩子都快满月了，谈论一些在我看起来不咸不淡的话题。

无论生活好与不好，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在计划中。

电话里传来他们哧哧地笑声，说：”照顾好自己，赚的钱能攒就攒点，我们一起努力，在等两年，给你在大城市置套房子”。

我眼珠打转，努力不让泪珠滑落，语气显得湿润地说:“好，一起努力。”

这些年，总感觉自己依然是一个18岁芳华的高中生，工作像在敷衍老师布置的作业，一闲下来就抽空打游戏，刷微博，晃晃荡荡，百无聊赖。每当天暗下来，心情也会跟着莫名其妙地变得伤感，就喊四五好友出去消遣一回，发泄一下胡思乱想带来的压力。然后披着夜色回家，躺在租的房子里继续拿着手机玩到深夜。

可能多了些稳重，不过应该是经历的功劳，也是这层薄膜，令我被当作成年人看待吧。

麻木的光阴总是很快，不知不觉，今年都已二十有四。

好在一切都已步入正规，工作稳定，生活波澜不惊。

昨天回了趟村里，家都没回。我告诉他们在镇上等着，拿上户口本。这次回来是补办身份证的。

他们撇下家里的日常，火急火燎地驱车前来。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候半个小时，我责怪他们总是匆匆忙忙的。在电话里，我带着命令式地语气告诉他们，等我快到了，你们再出发。

可当看到母亲像小孩子犯错一样，眼睛里充斥着祈求原谅的眼神，我埋怨的情愫很快便烟消云散。他们嘴角挂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脸上眼角处深得已经塔拉的皱纹愈发明显，我鼻子一酸，害怕眼眶胀红，转头向派出所走去。

《2》

父亲话一直很少，每次打电话来，听到的都是母亲的声音。但她总是理不清要问什么，实在想不起来变得结巴的时候，就能听到父亲洪亮的声音，伴着回音的音效袭来，我猜他定是在客厅沙发上。

他比她多读了几年书，明白很多道理，从他潇洒不羁的字迹就可以看出。他很少管我，他认为，在他年轻时最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是我这般……如此叛逆而喜欢自由自在，又如此可爱。即便管我，也是询问我工作的事情，告诉我，在领导面前，一定要有眼力见儿。在对我的教育上，他一直这样温柔。

他理解我，就像理解这个时代。

那时候不比现在，时代正在一个瞬息万变的关口，仿佛一场梦，醒来与梦着的区别。

父亲所在的煤矿在一个月内裁减了2000人，新能源的出现如同当年苹果手机的问世，整个世界被此颠覆。

附近几个村庄里的人很多人为此成为失业者。也包括他。

那是他最挣扎的一段时光，很多人因为各地出现的同样状态也开始慢慢接受。从那时开始，村里的人迁往大城市，开始了农民工的岁月。

听爷爷说起，后来煤矿上招一批电工。他把家里曾经那些留下来早于泛黄的书籍翻出来，每天靠着院子里的苹果树，踏上了学习的征程。

他是有这方面的爱好的，可以说甚至喜欢它。只是那些年，家里没有能力支撑他上学读书。

命运并没有辜负他，反而拉了一把，他也因此如愿以偿。

他时常谈起这些故事，时而带着淡淡地微笑，时而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曾经远销非洲的如此庞大的企业瞬间变得落寞，曾经占了县城一半GDP员工上万人的大型国企，随着光芒的淡去在众人面前慢慢失去了光泽。它被媒体用几行简单的字眼概括了一生，如同这一切在他们眼中天经地义。

就是这样的时代，让你亲眼目睹一件无法想象地不可思议的事情。

《3》

办好之后，他们非要送我到车站，为了使他们放心，我也只好答应。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还是像个小孩子收敛不足内心的开心，好像见到我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天大的好事。驶进的过程中，他们与我谈起了二子。

二子是二叔家的孩儿，今年三十有一，年轻的时候当过兵，退伍后去南方经过商，生意惨淡后进过工厂，所有漂泊的人经历过的他都有涉足。有一年还在传销窝里度过。

有几年时间，过年去二叔家走亲戚的时候，他一直不在。亲戚们都说他在外面跟了一个南方有钱老板，给人家开挖掘机忙着挣钱。

我相信如他们所说。因为他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一米近九的个子，身体强壮，没人敢欺负他。

二叔身体愈来愈不好，年纪也大了，只有他心里清楚二子在外面生活怎么样。

后来等我步入社会，才明白这个世界根本不是用“武力”来衡量的。

好在听母亲说，他要结婚了，在三十有一这样的年纪，一个小老百姓，实在不易。而且因为曾经被传销磨炼，嘴皮子很灵活，现在是一名房产经理人，生活稳扎稳打。

母亲跟我说，“他在外面玩了这么久，必须得长大了。在外面终究是异乡人陌路漂泊，哪有停歇安宁的时候。”

”

这时父亲意味深长地含带着哀叹地说：“你二叔太溺爱他了，不然哪会虚度这么些年”。

想起曾经从大人口中听到的二子种种过往，我盯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树木，陷入了沉思。

回忆起从小到大，对于父亲，我就忤逆过一次，也是那一次，他打了我一巴掌。虽早已是陈年往事，但仍然触之可及。他不善言谈，或者他对人总是客客气气，他不喜欢待在人群中跟着胡吹神侃，但也不会幼稚到亲手隔断这些人脉，他是睿智的，肚子里总藏着令我惊艳的东西。初中时，村里每个当官的都跟他关系匪浅，在一些政策上，别人相信他的眼光。更令他骄傲的是，县里著名的景区的石碑上刻有他的名字，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是清晰而不断闪烁着光芒的三个大字。

下车后，我向他们道别。他们隔着车窗用真切而笃定地眼神示意，不再说话。调转车头，摁了两下喇叭，就加速扬长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此时的我远远望着车子消失的尽头，久久伫立，这是他们送给我的成人礼。他们不在像以往那样，摇下窗户，深叮咛万嘱咐。他们选择了一种当地风俗里成人之间的告别，轻按喇叭，一路保重。同时也在告诉我……你该长大了。

我陷入他们真切而笃定的眼神而不能自拔，这股力量如同冰冷的海水直灌心头，让你脑海里浮现的每一段时光里印着幼稚，天真，固执，自大的字眼，通通因为惭愧不已而无比清醒。原来，我并不曾长大。

《4》

近几年，他们尤其老了。

我和小妹一个在外工作，一个在读大学，他们二老明白，还得在忙活几年，才能放手，所以岁月落在他们身上的痕迹愈发清晰。

清晰到你不忍直视，面对风雨秋月，世事沧桑，可你又无可奈何。可这些衰老的痕迹像尖锐无比的刀子，刺进那颗藏满爱的心灵，他们把所有爱都给了我，而我能给他们不足他们给予我的百分之一，我多想，觅一处无人可以看到的角落，好好哭一场。

我始终认为，我需要挣很多的钱去改变生活才能证明我很爱他们；我始终认为，我需要等到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才不会辜负他们；我始终认为，他们也不过四十有余不惑的年纪。

但突然深深明白，这个世界固然美好无比，在这个年纪和档口的我们，终究要认清现实，生活终须脚踏实地，带着生活的目标燃尽岁月。

长大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你的了不起，尤其是家里的人，他们跟着尤为骄傲。但岁月不饶人，无论人生会不会大放异彩。在他们面前，平凡幸福就已是平生素愿。所以你需要做的，只是面对现实，真正以一个大人的姿态迎接生活。

坐在车上的我，鼻子不停抽泣着。好在之后的考试都定在这里，偷着工作空闲，回家看看。

想起最近看的一本书的结尾。

当你虚度光阴的同时，光阴正虚度着你所幻想着的美好未来。

作者：宋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