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两点多,窗外的鸟同昨日一样,从一个树枝跃到另一树枝发出清鸣。我掀开被子,开灯,忽然发现一只花色的蝴蝶不知什么时候飞到我房间的,此刻乍现的光明让它着急忙慌地四处乱撞,于是开了门,放它出去。
打开朋友圈,看到琪琪君在深夜安利了一部叫《人生果实》的日本纪录片,正正好,便看了下去。
片子讲的是一对携手走过六十多年的老夫妻的故事,八十七岁的妻子英子唤九十岁的丈夫“阿修”,丈夫退休前是建筑师,两个人住在四十年前丈夫亲自设计的房子里,庭院里四时的花果,墙壁上简洁的小画,暖黄色灯光从木质的镂空灯罩散出来,妻子英子拿出洗干净的白底桌布铺上,用餐时,丈夫阿修好几次对英子说她做的炖菜太好吃了,英子就像一个得到表扬的小孩子般露出不好意思的可爱笑容。
琪琪君说,她是哭着看完后半程的,温柔善良的她碰到这样美好又有力量的柔韧画面,一定会红透眼眶。我看的时候,英子奶奶每次做食物时的馋人画面都忍不住让我想到另一部被称为“舌尖上的日本”的电影《小森林》,从小被田园野趣环绕着成长的自己也一直认取这种环境里自然的诗意,加之对爱情并未有太多憧憬,因此刚开始我只觉得纪录片里的爷爷奶奶的确可爱童真。
第一次感到内心被触到是英子奶奶去买菜,她拿起一把蔬菜问菜摊老板是不是今天刚到的,老板回答不是,那是前天到的。后来在买鱼时她又问有没有肥一点的金枪鱼,海鲜老板将金枪鱼递给她看说:“一般一般。”英子说,这些都是常年来往的人,她相信他们。接着海鲜店老板拿出几页画有插图的信,告诉她是修一先生寄来的,每次修一先生都会写一点称赞的话鼓励他们。片子之前有段修一写信寄信的画面,英子说,他每天都会写十来封信。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所建立起来的那份朴实信任让我觉得温馨,修一爷爷每天坚持书信,直朴的话语旁边配几幅简单手绘图,哪一天吃的金枪鱼鲜美,哪一次糊在格子窗上的宣纸很好看,我相信这些一点一滴的谢意都被他诚恳记录,寄出去抵达到了每个人心里,没有半丝套路,全是让人舒服的感觉。
第二次觉得胸口一暖是他们俩人共同写的书出版了,修一紧紧握着英子的手对着摄相机拍照,两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他们屋前庭院里午后的阳光,英子又一次害羞地说:“好难为情。”签售会上,长长的人群队伍排队等签名,修一一点也没有着急,每一本都认认真真地画上他和英子的小简画。看着这样的画面,让我想起了自己脑子里个人保存的另一部“纪录片”,那是同样感觉的暖心。去年夏天,我在汉街附近的一家甜点咖啡馆兼职,咖啡馆的主体陈列都是明明透透的玻璃样子,外面被各色好看的鲜花干花四合着,十分干净又精致。那天下午,一对衣着朴素头发夹白的老夫妻走进来,两人坐下后要点单,那位奶奶微笑着告诉我,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所以打算一块儿出来喝咖啡,看到这里很漂亮的样子就进来了。我问她想喝点什么,她笑眯眯望了一眼老伴:“小姑娘麻烦你帮我推荐一下吧,我什么都可以,不过他不爱喝味道太苦的咖啡。”“那奶奶这样吧,你们可以试试拿铁,里面是加了半杯牛奶的,既不会很苦又有咖啡的味道,如果喜欢甜味更重一点的话可以选择摩卡,里面是加了水果糖浆的。”奶奶特别可爱地又问我:“你看看这两个哪个更好?”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拿铁,不过我往里悄悄加了一丢丢香草糖浆。接下来的时光,两位老人浅言轻笑,就像纪录片里的修一和英子。
第三次是心里被填充进了份经历史涤荡的深厚友情。二战期间,一批十多岁的年轻台湾人来到日本,在海军工厂制作战斗机械成为修一的同事,其中一位和他建立了十分亲密的友谊。二战后,那位友人回到台湾,两人自此再无联系。回去前,友人为修一做了一枚印章,六七十年后,修一来到友人墓碑前,用红布将印章包好,放进碑前刚掏出来一小方土槽里,回还给友人,这期间,无论是结婚还是银行事务,他用的一直都是那枚印章。撇开政治立场,我看到的是一个无论岁月如何飘忽,对朋友始终心心念念的真诚人格。前两天一个朋友还说,微信好友里那么多人,百分之九十八都是“僵尸”朋友。是啊,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仿佛在人群里拥挤,热闹且孤独。朋友圈里,你发布的文图未必是当时心绪的真实写照,而且,传播了未必能被看见,被看见了未必能到达,最后,我们宣泄的出口越来越多,却变得愈加偏僻,最后只能在容器里一个人发酵,当然,发酵未尝不好。
上午,我发微信给琪君,同她说,除了影片本身,其实还有另一种感觉——我一个人醒来在深茫茫的夜色,想说话但发不出音,想思想却心无一物,然后我摊开手,发现你一直都在身边陪着我,那真的是比岁月静好还要微妙和满足的感受啊。
最后,修一爷爷走了,他安详地躺在那里,在他生命抵达尽头的这一刻,我看到的全是美好,和他所设计的木屋气质一样。片子里有一句反复的旁白,“风吹枯叶落,落叶生肥土,肥土丰香果,孜孜不倦,不紧不慢”,这个句子仿佛是对修一爷爷一生的白描,日文念起来的发音真的就像是风吹叶子的声音。英子奶奶跪在丈夫床榻旁边,不叫不闹,如同和他聊庭院日常的瓜熟果落般轻轻对她的阿修说:“老头子,之后的事我会努力活下去的,放心吧。那个,你等我,等我生命到尽头变成骨灰的时候,我们一起周游南太平洋,等我到那个时候,说好了哦。”每字每句,此刻的我完全泪目,就是觉得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情感命运的紧紧交织,到最后居然会散发如此意想不到的坚强与柔软,这个时候,老人的白发及眉眼,桌上素样的餐具,屋外的飞机小模型,从里到外都是浪漫。
影片中,有位精神病院医生请修一先生帮忙设计医用建筑,他说大多数患者都是经历经济社会磨练过的人,他们在过度劳累中迷失自我导致发病,最后医生问:“怎样才能生活得像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