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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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快七十岁了。那天晌午回到老窑洞,中间阔别了八年。我们用一个钟头收拾好了要带走的物件。

我和父亲合力闭上吱吖作响的老木门。叮咣一顿敲,将生锈的铁锁扣上。一回头,母亲不见了。

目光一路扫出院子,越过一人高的杂草,看到了她的后脑勺,随脚步起伏。她早就出了院墙,作势下坡。一花白的头发,一副发胖的身体,步履无比的坚定,像离开一个陌生的院子,离开一些陌生的窑洞,离开跟她没从什么瓜葛的日子。

从她嫁过来,到这次离开,一个五十年的短暂串门。

父亲和我都看呆了。山高路远,很可能,这一别就是永别啊。

但她一点都没想过要回头。


母亲拥有着一个我们完全读不懂的世界。

她不识字,一个字都不识,甚至认不得自己的名字。

那些在我们看来迥异的横竖撇捺之间的差别,在她眼里,还没有后山的两颗土疙瘩差别大 。在陕北,这种情况被称为“没文化”。

我因此而觉得非常恼火。

秀秀刚上小学的时候,都认得一箩筐字了。拿着粉笔在炕沿石上给我炫耀,说他妈教的。我假装嗤之以鼻,上学了自然有老师教,忙什么?

心里想的是,我妈要是识字,能教我,该多好啊!

开学,书本上的姓名栏空着,要等去外地画画的父亲回来才能补上。放学作业的难题,是完全没人能够指望。只有自己上课睁大了眼睛去看,扯开了耳朵去听,像海绵一样将每滴知识吸收殆尽。只是为了做作业的时候,不用上山下洼去求人。

“你自己没文化,却教出个好儿。”这是老师下地路上遇到我妈说的,夸我功课好。她回来兴高采烈地提起。那晚的洋芋丝,切得特别细,炒得格外香。

命运以不经意的方式洒下了第一颗糖果。我有些沾沾自喜,接受了我妈的“没文化”。当我开始上学识字,变得“有文化”后,离开了跟我妈共同拥有的世界,那个“没文化”的世界。

在陕北,“没文化”并不暗含贬义,它只是个陈述。母亲小时候家里穷,没上过学,不懂得纸面书写的这种语言。所以她写不了字,看不懂书。在我们文化人的脑海里,要想清楚一件事情,都会按照文字的方式浮现,凡事会有一二三四,有内因外因,有案例典故,而她没有。我们遇到明媚的黄昏清晨,遇到壮阔的起伏山河,会拽出很多文辞与感慨,而她不会。

我们沉溺在浓稠的文字电波里,每个人身上都插满了发送和接收的天线,瞥一眼窑墙上贴的旧报纸,都能被迫接收到大量信息。苏联解体、德国统一,香港回归、南方洪水。而母亲无从发声,也无法接收,她的心灵独自住在一个电波静默的孤岛,一个比我家窑院大不了多少的地方。

我猜在孤岛上生活久了,人便养成了习惯:话不多,睡得好。

下地的人,都会呼邻唤友一起去。我妈总是独去独回。清晨,她在黑暗中起身,拎起锄头和干粮,翻过脑畔,沿着弯弯曲曲的幽暗前行。到地里天才亮起。几十顷的玉米杆半腰高,野草也悄悄冒出了头,还不算稠。心下暗暗谋划着,要分几天锄完,今天要锄到崖畔上杏树根那里。

她抡起无声的锄头。虫鸣左一阵,右一阵,像一些热烈的讨论。在她心中,这讨论跟报纸上的文字没什么两样,密密麻麻,读不出任何意义。山梁上的苹果树摇来了更大的风声,那风赶去山巅的时候,被玉米刚抽的穗儿绊倒了一些,摔到她的耳边。她没听见,那一刻她正在给锄成了两半的一只蚯蚓道歉。

“应该会变成两条,继续活着吧。”她这么安慰自己,往下一行锄去。

渴了就坐在梯田的背阴处喝口水,累了吃口馍。我不知道在农活儿与农活儿的间隙,在时光与时光的间隙,她背靠梯田,面向对崖无穷无尽的山峰,天空白云漫卷,在想些什么,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想呢?她是否也有对山的尽头的好奇,和对生命尽头的恐惧。你问,她总是笑笑,话也不多。与其担心这些,还不如担心今天的地,锄不完。

担心啥也没用。拧好水壶,鸡皮袋用土疙瘩压住,翻身站起,投入下半场的劳动。夏天的阴云经常搞突袭,从峁后翻过来,眼看要下大暴雨。脑畔上跑回来提前收工的叔婶,就是看不到我妈。她不怕这些,有条不紊地锄完最后一行,天塌下来有土地接着。

不下雨的话,什么时候收工呢?别人会准点听着收音机把手表对准,我妈只需要跟奶奶对一下太阳。地里返回的刻度,是太阳爬到了对面梁顶柏树的上头。家里做饭的刻度,是天窗的影子转到了炕沿上头。人到家,饭刚好摆到锅台上头。

如果把能吃能睡当做健康的衡量指标,那我妈可太健康了。

只要我妈停下手中的活儿,把针线往笸箩里一塞,立马就开始点头,然后起了鼾声。因此被我爸评为世界上最“无事”的人。反观我爸,听新闻长吁短叹,看天气愁眉苦脸。一堆翻烂的小本本上,记满了赶集买货的清单、往来欠下的人情、三年五年的收成。而我妈,就算雷打得震天响,窑院里羊扯着嗓子被人拽走了,大概也不会醒来。

睡得好这个事,不知道是天赋,还是说,人之初睡得好,但有文化的人被知识改变了命运睡眠就变得没那么好了。

但我妈醒着的时候,是不允许自己手里闲着的。她有一双大手,由劳动塑造也最终献给劳动的大手。二十岁不到,嫁到了常家沟,修梯田打坝,每一铁锨、一撅头下去,都是结结实实,板板正正,一个“好受苦人”——她得到的最高评价。

冬季没有农活,她总是在撕棉花和拣豆子。把老棉衣拆开,取出发黄结块的棉花片,一绺一绺地分开,向云一样轻飘飘地叠起来,重新装回去。把一大簸箕的黄豆拨到半边,一颗一颗地过目,分成好的和坏的两拨。我妈一上手,头也不抬,像一个写好的程序,按下启动键,抬头已是三小时后。像一只崩坏了齿轮,走得飞快的表。

我妈这辈子除了结婚时候的陪嫁,再没买过一只表。那只表在我出生那年磕到了碾盘上,再也没能转起来。我出生以后,她就失去自己的时间。反正劳作和收成,每年都一样,按着天地的钟表在走。

我的时针在汹涌向前,很快就上了小学。家里挂起了一个石英钟,但没有闹钟功能。我说七点起来上学,七点前母亲准醒。某一天临时调整成六点,她就换成六点前准醒。我们都好奇,睡眠这么好的人,是怎么醒的?她说:“没甚诀窍。就是头天晚上说几点,几点就能醒来。”没有原理,没有道理。她也无法解释得清。

她只是以我的生命为刻度,把自己变成了时钟。

我像一只幼蚕,随时光推移,一片一片地吞掉课本,不断扩大认知世界的边界。而我妈的世界边界,仍然在常家沟的半山腰上,在灶火圪崂、羊房鸡圈和田地之间,赶集只到义合镇,一年都去不了一次县城。

她究竟认不认得这个世界啊?我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是秋收场上的麦子,而常家沟只有一粒麦子那么大。连县城都只是一穗麦子而已。我们挤在一块巨大的陆地上,周围包裹着无垠的海水。我追在她后头讲这些。海是什么?就是全村人一辈子都喝不完的那么多的水,汇集成的一个——水滩(我们那里没有湖)。她一边哦着,一边端着洗锅碗的水,倒进鸡食盆里,自顾拌着玉米糁,手都没停。

我试图教她认识汉字数字,可到四五六就无法进行了。因为它们没有规律。四要划六下,而六却只划四下。凭什么这么设计?仓颉当初真是欠考虑。

记不住就记不住吧,认不得汉字,认不得常家沟之外还有什么,对我妈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看不懂的事,就等于没有看见。听不到的诋毁,就等于没有诋毁。她是真正活在今天的人,过去的事从不提起,明天的事从不担心,做好眼前事,事毕倒头睡。

我妈像是上天派来告诉世人的,快来看,这里还有另一种活法!她一辈子不听什么新闻,无论听不听,那时的新闻现在都变成了旧闻。她一辈子也不记得几个人,无论记不记,那时的人现在都不会再见面。这世间仿佛没什么能使她困扰。直到六十岁后,她随我来到城市。

城市生活有很多规矩。指示牌、公交站、便利店,需要认字的地方可就太多太多了。起初,连分辨男女厕所都是个问题。写着大大的“男女”二字的尚且分不清楚,更何况有的只画了个烟斗或裙子。

我是相当为我妈担心的。但她好像比我预料得更快适应。在车水马龙里走路,无异于在一群牛羊里穿行。街上聒噪的信息洪流,依然影响不到半分。房子边上的公路喧哗不休,她依然能做到沉睡依旧。带她去治病打针,她就伸出胳膊。带她去拔牙补牙,她就张开嘴巴。反正也听不懂病名,看不懂病例,最多一句“贵不贵?”

我的妻子给她买了很多时兴的衣服,她脱掉了受苦人的装扮,收到啥穿啥。带她去到新的地方,眼神紧紧跟着我的妻子。模仿如何坐,如何站,如何撕开筷子,装好筷子头,优雅从容。生人乍看之下,很难发现,这个人竟然没文化呢!

大家都崇拜有文化的人,可有文化的人也不一定啥都厉害。我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妈瞥见窑墙上我的旧衣,眼泪无声地奔涌,我爸这个有文化的人,就没有一点办法。最后还得是我妈重新脚踩大地去劳动,跟向日葵无言地诉说,听风吹来的安慰,才恢复了一些平静。

如今全家都在一处。只有我爸这个文化人,整日里伤春悲秋。担心老家的窑顶被雨水冲,门锁不严招坏怂,祖坟上头荒草生。怀念秋收的粮食堆和夏夜的凉风与蝉鸣。转头摇醒我妈,“想不想家呀?”

回答总是很干脆:“不想。苦还没受够?”

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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