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或者说意识到。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人性——尽管与他接触的任何人都绝不可能接受这个观点。在别人的眼里,他永远是最热心的人,从来不见他推辞过别人拜托他做的事情,永远一副好脸,从不生气。甚至有传言说以前嫉妒他的同事,那个曾经把他辛苦了半个月做出来的公司报表——所在的硬盘,拔出来压碎了扔进垃圾箱的人,最后和他变成了十分好的朋友。 不,说他没有人性也显得过于夸张了,被人看了难免有“为赋新词”之感。
那就举个例子吧,比方说,路上看见有几个小孩子在虐猫,他一定会和颜悦色地走过去劝说他们,告诉他们虐猫不好,而内心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任何对“虐猫”行为的厌恶感。 在亲戚的葬礼上也是这样,内心的难受远不及表面展现出来的难受。在献花的时候,他甚至于想到了自己在网上订购的一套憧憬了许久的音响系统。好期待啊,他想。 就是这样,他所表露出的“一切”都是他认为一个正常人应该表露出的样子,而不是“自己想这么表露”或者“自己喜欢这么表露”。然而说到自己真正想“干什么”,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
我是一个木偶,他想,我只是在模仿别人。
然而这么想着,自己也并不生气。 他不认为木偶有什么不好。大学的时候,老师讲过“哲学僵尸”的概念,说有一种僵尸,就存在我们的身边,他们长得同人类一样,也是胎生,所思所想与人类并无差别,他们甚至无法察觉自己是僵尸,周围的人们也没有任何办法确认他们就是僵尸。 但他们就是僵尸,这就是这个概念无理取闹的地方。 这样的僵尸,被称为“哲学意义上的僵尸”。 从这个意义上考虑,木偶和人并无区别,谁也没有依据说他是人偶,换言之,他也不确保周围的人不是人偶。
原本,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 他的父母死了,一氧化碳中毒。
本来关于人和木偶的问题讨论到那里就可以结束的,现在看来还是太早。 他对此感到十分内疚,不是对父母内疚,而是对自己内疚,自己居然对父母的死没有一点反应。没有伤心,没有后悔,没有怀念——什么都没有,就像他们只是出国度假一样。(甚至有那么一刻他想到了卡夫卡)
他理应表现得很悲伤的,但是他忽然连“表演的兴致”都没有了。
他讨厌自己。
但也仅仅是讨厌,仅此而已。
直到有一天,有人敲响了他家的门。
“您是来推销的吗?不不好意思,但是我不买什么东西,我不缺东西。”他打开了门,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
来者是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鲜红色领带的男人。左手夹了一个崭新的黑色皮革公文包,右手拿了一个木质盒子。感觉有点不太协调。
“先生,”那人发话了,“我是来给您送一个小玩意的。” 说着,黑西服递上了盒子。
他接过盒子,感觉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的确这样的情况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也没有从别人那里学习到“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现在的他,更多地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看起来不正常”,而不是“盒子里有什么”。
“您难道不好奇,不想打开看看吗?”
打开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想,这看起来就像是某个知名公司在做软广告一样。边想着,边打开了盒子。 木质盒子是由木块拼接而成的——这从表面纹理的不协调就可以看出来,让人不由得担心它的质量。但是盒子上新鲜而复杂的雕痕也显示出优良的做工。打开盒子就看到一个按钮——这就是这个盒子唯一让人感到有些困惑的地方了,光滑的釉质与中央那“颗”又圆又大的、充满世纪末重工风格的、满是划痕的红色按钮格格不入。
“先生,”黑西服说话了,“这个按钮,通向我们的办公室,任何时候,只要您愿意,都可以按下它。按下后,世界上会有一个人死去,而您,将会变成一个普通人。”
“会有一个人死去?”他觉得此刻应该表演“十分愤怒”,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但是,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先问了“会有一个人死去”以表示他对这件事情很关心。
“是的先生,我们唯一向您保证的,就是这个人您不认识,过去不认识、现在不认识、将来也不会认识。”
这不是重点,他想。
“那么变回普通人又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普通人吗?”此时的他假装表现得“惊讶”一些。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比死一个他都不认识的人要重要得多。这意味着有人看出来他是“木偶”了。
“先生,您自己不是更清楚吗?”黑西服转身想要离开,又补充了句“祝您愉快,先生。”然后以力度恰好的速度关上了门。
他拿着手中的盒子,愣着。
的确,成为普通人,以普通人的感情生活,是再好不过的。
这样他就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内心而羞耻了。
按钮终归是按下比较好。
跟踪人们,了解人们的愿望,以实现愿望为噱头并恐吓“会死人”,这怎么看都像是某个闲着无事干的富翁才想得出的实验。
不会真的发生,只是个实验。
他们也许会给我配一个心理顾问。
当然, 即使真的会发生也没有关系。
他没有再犹豫。
为了我能成为一个普通人。
一个真正的好人。
他按下了按钮。
“咔嗒”
他没有注意到从盒子中部的暗处露出来的自动射击装置,它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右半肺叶。 剧烈的疼痛使得他狂怒起来,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愤怒。
他挣扎着掏出手机,拨通了盒子底部的电话号码。
“嘟——”
“你告诉过我我不认识死的人!”他狂吼着。
“先生,”那一头平静地说,“您看,您已近发觉了,您变成了一个普通人。”那一头响起了啜咖啡的声音。
“你告诉过我......我不认识那个死的人的!”他暴躁而无助。
接下来的过程因迅速而显得仁慈,内容的可塑炸药把木盒炸开,红按钮被炸飞了。
握着手机的手已近没有力气了。
扬声器中传出清晰的声音。
“先生,您认识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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