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给岳父拜年的时候,见岳父的身体与精神状态都挺好,作为子女,心里头宽慰。
彼时,子女都在身边陪伴着,其乐融融,岳父当然有说不出的高兴,眼睛都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了。人老了,更期盼这样的团圆,看到下一代都健康幸福,才是自己最大的快乐。
岳父今年八十有二了。老人家一直注意身体锻炼,合理饮食,乐天安命,过着简朴但很闲适的生活。
那天岳父一高兴,破例喝了一杯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他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向我们不断叙说年轻时在外地的一些往事。不难看出,他深陷往昔美好的回忆中,有着无限的感慨与眷恋。
其间,他提到一个人,是他的一位老战友,说,人老啦,念旧,不知道老查现在怎样。那些年,我们两个外地人在一起,又是老乡,可好啦,打平火,逛街,爬山……想去看看啊。
他的这位老战友,其实我知道,离我现在的居处不远,三里路的模样,偶有碰见。岳父先前也总有意无意中问过我,我说,他的身体没您好,有次,好像到医院动过什么手术呢。要不,哪天到我这,我送您去看看?
咳!他的年龄,其实比我还小两岁呢。我们年轻时一起入伍,后又一起安排工作,这一转眼,都老啦!是想去看看他,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那天,他又再次提及,心中有了想去看看的愿望。也许,是那种想念与日俱增,还是随着年龄的愈老,怕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人老了或许都这样,想在有生之年,圆自己心中的某些梦,好少留遗憾。
我说,好呀,哪天接您到我家住几天,送您过去和您那老战友见见面聊聊天。
岳父说,不用接呀, 现在身子骨还行 。等哪天晴暖些,就搭车过去,方便。也不用麻烦你们,我自己去。
老人家说是这样说,倘若哪天来了,还是要送过去的。毕竟多年不见,地不熟,何况这样大的年纪,也不放心。
正月里雨水多。有雨的日子似乎过得更快,眨眼元宵都过了。我对妻说,天气这样的不好,也不知爸哪天来我家,说好了去看望他的老战友呢。
岳父的愿望就这样时时搁在了我的心上。一天早上,天色依然灰濛,细雨如丝。正在楼下边烧开水边默念这事,就听见楼上有人喊,小爱!小爱!
小爱是妻的昵称。我一听,是岳父的声音,赶紧蹭蹭往楼上跑,口里答应着来啦来啦,又喊,爱玲,爸来啦!
正月里生意原本淡些,下雨天,就更淡了。妻还在睡觉呢。
岳父来了,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他从来都这样,到任何的人家,不见人出来,是不会踏入半步的。我急忙上前,拿下岳父手中的东西。岳父从来都这样,到任何的人家,从来都不空手。
这是新鲜的桔子,给你们带的,甜着呢。还有一罐奶粉,我火气大,不能喝。你喝。年轻人干重活,累,得补补,营养得很。喏,这几斤苹果,是给老战友的,等下过去见面准备的,多年了,空手不像话。
妻噔噔下得楼来,一边扣衣服纽扣,一边问,爸,吃了吗,等下去买水饺下给您吃啊。
买水饺做么事,稀饭就行。呵呵,今天早上六点零八分起床,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会,就到你们这来啦!现在车子真方便,就七块钱到你家门口,好啊。
岳父总是这样,将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个讲时守信的一个人。事实上也确实这样,只要是他承诺的事,他会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既便八十有二的高龄,依然如此。他说哪年哪年也很独特,比如2019年,我们大都说,二零一九年;他说,两千零一十九年。多一个“千”,多一个“十”,时间的概念骤然立体且悠远起来,仿佛历史的光阴“嗖”的一下,将所有的过往过滤了一遍,就到现在了。时间的观念、紧迫感强啊。
吃罢早餐,准备送岳父去战友那。他说,路不多,我走去!
我忙说,正好往那边送货,顺便带您过去。说着说着,赶紧往车上搬货。
那好,岳父的神色缓和下来,脸上又露出了笑意。他想,既然顺便,那就跟车过去吧。其实我知道岳父怕我巴巴送他过去,费油;若送货过去,也就心安理得些。况且看见我们在忙生意,他就更心安些。
很快就到了战友家附近。岳父说,变了呀,以前这路边没房子,学校也没这围墙,泥巴路。现在都变好了,社会好啊。好像记得战友家先前在山脚下靠塘边,不知还是不是老地方。
不是了,移居啦。住山脚下怕泥石流,现在移塘这边来啦。喏,我指着路下一处苍葱翠竹的地方,看,那边就是他家。
顺着通向塘边的水泥路一直往前,就到了战友家。屋有些老旧了,四周很静。一方水塘沉如墨玉,一片竹林寂如废墟。屋坪的拐角有一鸡栅栏,晃动着鸡或黄或白的影子,见有人经过,发出唧唧咯咯的声响。
屋的正门关着,但侧面厨房的门开着。
有人吗?随着岳父的喊,厨房里一位老妇人慢悠悠摇了出来。
是战友的老伴。
是你呀,翠荣,呵呵。还认得我吗。
老妇人愣了一下。也就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眼睛一亮,哦,是老刘哇!稀客稀客呀,老头子,快出来!你看谁来啦?
门吱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戴着鸭舌帽的老爹。我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戴着帽子。是年纪大了怕冷,还是当年当兵留下的习惯?他,就是岳父想见的人,是岳父好多年的愿望。如今,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