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世界里,一个女子,无论她是好人坏人,于感情上的决绝都实在令人佩服。她们要不不喜欢任何人,要不爱上一个人,永远不变心。这种专一,所有男子望尘莫及。
她们的感情方向不会改变。被爱的人肯定夫唱妇随从一而终。不被爱的那些,有人黯然退出,默默祝福;有人因爱生恨,苦苦纠缠;有人不肯轻易言弃,不倦追随。无论哪种,最后都不过是多情自古空余恨,落花流水一场空。结局在一开始的时候经已写好,她们再努力挣扎也没有用。
即使是家学渊源、性格爽朗、热诚豪气的郭襄也不能例外。
郭襄在《神雕侠侣》中所占篇幅不算多,因为父母的缺点都被姐姐郭芙继承了去,她很是可爱,处处讨人喜欢,使得小小年纪的她虽然常常遭遇凶险,但通常化险为夷逢凶化吉。凶狠奸恶如李莫愁、金轮法王等,也对她呵护备至,另眼相看。
她的出现,有如流星掠过天空,转瞬即逝,灿烂耀眼。只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女子,也没顺利闯过情关,落得终身孤单一人,令人唏嘘。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是郭襄苦寻杨过小龙女三年不得,彷徨无计,怅然而发的心声。虽然她不算是“天南地北双飞客”,但这种时候,再找不到更适合的句子来形容她的心情。自从华山与杨过小龙女一别,她十分想念,于是假借游山玩水之名,四处寻找他们的踪影。她如此这般一人一驴走遍大江南北已历时三载,想见的人始终未曾见到,不但如此,甚至连一点关于杨过小龙女的消息也没有听到,不由得她不惆怅。
她未必不知道杨过和小龙女决意躲开世人,不理世事。虽然名山独游,愁上加愁,可是,她不打算放弃,除了找寻杨过和小龙女的踪迹,她没有别的事可做,也没有别的事想做。她自小听过许多江湖传说,像她的父亲与母亲年少时的相识,甚是向往,不是那种刀光剑影露宿风餐的日子,而是结伴同行,行侠仗义,游遍天下的生活。
时日如飞,很多事来了又过去了;人来人往,她结识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多数也不放在心上。只有杨过和小龙女,像是刻在她心上,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
这么难得才遇到一个武功高强、义薄云天,又爱护照顾她的大哥哥,满足了一直以来她对武林高人所有的幻想,杨过绝对是她行走江湖的理想伙伴。即使还有个小龙女,而且她还是大哥的妻子,但不过是多了一个疼爱她的人,她毫不介意。以往杨过与小龙女的关心爱护,她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无日不盼望着重聚,想象着三人一起浪迹江湖,仗剑天涯,那么,这一生,称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她不知道的是,小龙女或许不知道她的心思,但杨过一定知道,所以才躲得这样彻底。少年时的她对杨过只有敬重与爱护,可是时间过去,感情开始变得不一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些,她后来才渐渐懂得。她的执著,实在是怪不了她,毕竟聪明如她母亲黄蓉,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当时年纪尚小,又如何能够明了?这份感情,杨过是懂得的,但他承受不起。对他而言,小龙女就是他的全部,这样一份刻骨真挚的感情,又怎么可能容得下第三个人?而且,过去因为他的轻浮不羁,已累得公孙绿萼为他丧命,程英、陆无双为他一生伤心,他不想再伤害郭襄。
可惜郭襄也是一个固执的人,而且感情这件事一点也不由人,即使她知道这份感情无望,明知这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她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即使他所以悄然引退,也还是为了她好。即使知道就算找到杨过,也只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
都怪他们的相处经历太过神奇,固然是前无古人,亦是后无来者。
郭襄出生第一日,杨过和小龙女就已经抱过她,后来,郭襄为李莫愁所掳,杨过和李莫愁还费尽心思为她找母乳,最后竟然打起了豹子的主意,硬是将小小的郭襄喂养得壮实无比。他们三人还一起在古墓中度过一段时光,虽然她对此一无印象,不过是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
郭襄第一次和弟弟郭破虏跟着姐姐郭芙出门,在风陵渡听人说起神雕侠的事迹,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就是杨过,两家的渊源极深,就因为他的侠义行为对他钦佩神往,所以不顾一切地跟着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前去见他一面。果然,杨过的风度让她折服。随后,二人一起到黑沼捉灵狐,到百花谷找老顽童。这些经历,日后成为郭襄珍惜的记忆。
最令人无法忘怀的,还是十六岁生日那天,杨过费煞苦心劳师动众地给她的生日惊喜吧。无数成名又难得一见的江湖人物或是亲自上门或是送上贵重礼物祝贺,这么别开生面的祝福、这么大的排场,连郭靖黄蓉都动容,又岂是郭襄这个小姑娘能够承受得住的?更难得的是杨过信守承诺,前来会面。她再无法忘记这一日。
郭襄这一生,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和杨过有关,风陵渡上技服群雄,绝情谷中飞身纵下谷底,襄阳城外高台获救。处处惊险刺激,事事与生死有关,次次杨过让她惊喜。不得不承认,她的命运自一开始就和杨过连在一起,再无法摆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能用相识时间长短来衡量,但,一起走过的经历,绝对可以决定二人感情的深浅。有些事可能只在刹那间发生,但却需要用尽一生去忘记。有时候,一生也未必忘得掉。
一人一驴走遍名山大川,慷慨大方的郭襄一定会结识许多人。她生来宽宏大度,待人诚恳,从来不去惹事生非,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绝不轻视,得到的一定比失去的多。可是世间男子,哪一个可与杨过相提并论呢?莫说她已经情根深种,即使对杨过始终赤子之心,不论其他,有过和杨过相处的经历,见识过杨过的武功为人风度排场,还有哪一个男子比得上他呢?世间上所有的女子都是一样心思,见识过好的,差一点的都不放在眼里,可与之势均力敌的或许还可以考虑,绝不迁就。
可是世上只有一个杨过,而杨过心里,只有一个小龙女。
那么诚心诚意的追寻,还是什么消息都得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天上人间,无迹可寻。直到四十岁的时候,郭襄才放弃寻找。二十三年寻寻觅觅,风尘仆仆,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她踏遍千山万水,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落花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
再大的决心、再坚决的勇气,再坚定的热情,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虽然她懂得的时候已经太迟,但总算知道,就算穷尽一生,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决意避开自己的人。二十三年是很长的一段岁月,半生已经过去。杨过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找他,可是,他始终狠心没有露面,这种意思已经很明显。再不识趣,也应该知道继续寻找也是徒劳无功。
一路上山苍云淡,风光无限,旅人却从来无心看风景。终于静下心来看风景,她爱上了峨嵋山的日和月,山峰和云霞,就停留在这里不走了。这个时候,南宋已亡,父母双双殉难,姐姐和弟弟在姐夫的照顾下必是安然无恙,她无需牵挂。
这个聪慧的女子,胸口像是刻着一个“勇”字,无论做什么,都勇往直前、不遗余力。父亲郭靖的一身武功,在她这里得到发扬光大。她终成一代女宗师,创立了有名的峨嵋派,成为开山师祖。不单是《射雕三部曲》,放眼金著,没有哪个女子的成就能够望其项背。虽然,大家努力的方向不一样,一个人的时间和心思放在哪里,还是看得出来的。
但始终没有放下过吧,不然,用不着等到四十岁才来大彻大悟。不过,真正放不开,也不必故作大方。已经得不到了,还要轻描淡写并不介意,实在太过为难自己。她从来就是独行特立至情至性的一个人,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小东邪”的称谓并非浪得虚名。因此,她特意留下一招剑法“黑沼灵狐”,纪念当年杨过与自己一起在黑沼捕捉狐狸的经历。她情深至此,不但一生没有忘记,而且,还要后人帮她一起铭记。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这一生,还是无悔吧。她经历过很多事,看过很多风景,除却一桩心事,再无遗憾。隐居后,江湖里还是能够听到她的消息,可是,她人已不在江湖。人间乐趣再多,她也毫不留恋,此后她爱的只有山中岁月长。世间事,在她已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