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渐稠,又重新爱起书来。过往多有虚度,欠过许多书本的债需一一偿还。提起红极一时的《文化苦旅》,友人揶揄嗤鼻:“余秋雨?我是看不起的。”如此这般为哪般?也有人说,余秋雨的才华与弱点同样令人眩目。终究是债,总是要读的。
从小时候的山间水边起步,作者走得很扎实。想必在从庙宇改成的小学里,那些总是和和气气的美丽女教师在他懵懂的小脑瓜里是认真装进去了文化的。漫山遍野里,四面八方传来的邀约老师摘柿子的声音很是热闹,那是乡野村夫们面对有文化的老师发自内心的幸福感。想必,这样的幸福感如同他母亲温暖的双手一样,是支撑着他行程万里贴地考察世界古文明的勇气吧。这份勇气鼓舞着他,从乡下的山水,一直走向世界的山河。你说他是山也好,是水也罢,你摘一片树叶遮住眼睛不看,紧掩双耳当作没有听见,山还在那里,不减一毫一厘;水还在那里,流淌成江河大海,云蒸霞蔚。
豆瓣上有人说,正因为在高中时看了余秋雨的散文《道士塔》,到了大学才会去找斯坦因的传记来看,才会想去深入了解在那一段动荡的岁月里坚守莫高窟的道士王圆箓的生平。我想,这正是余秋雨的散文最大的意义之所在。余秋雨跳出冗长枯燥的历史文献,给我们普通的读者描绘了一幅中国文化地标的地图,让我们认识了喀什曾作为丝绸之路枢纽的绝代风华,让我们看到范钦花尽心血建造的中国最大的藏书楼——天一阁曾经风雨如晦,让我们感叹杭州之美与历代爱它、护它之人的息息相关,让我们紧随苏东坡狼狈突围后了悟“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只留“缥渺孤鸿影”。其实王圆箓并没有余秋雨笔下那么可悲可恶,他的多次求告无门只是清政府苟延残喘的例证而已,只是中华民族的悲情中不得不添上去的一笔。有人因此埋怨《道士塔》的过份,却忘记了如果没有它,我们或许根本就不关注王圆箓是何许人也。就像是看了《黄州突围》后,从来不爱看人物传记的我突然就很想去找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来看一样,因为它给了你一个欲罢不能的诱饵。余秋雨尝试着将中国的文化脉络理清,将文化地图徐徐展开擦拭掉蒙尘,让一个古老民族的轮廓渐渐清晰,让一层层交替沉淀的辉煌、苦难、繁华、衰落被唤起、被纪念、被热爱。
余秋雨也写人,写文化人。曾执导《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等影片,在中国乃至世界电影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谢晋导演,在他的笔下温柔至极。他的四个子女有两个是弱智,只有长子继承了他的才华,可又罹患重病先他而去,备受打击的谢晋在为家乡讲学时与世长辞,令人喟然长叹。白纸黑字之间,耳边似乎传来他轻柔呼唤孩子的声音:“小四,小四……”原来,一个伟岸的男人最打动人的并不是他的才华和成就,而是他有最好的成就时,却能用最柔软的心疼爱着自己有缺陷的孩子,视若珍宝。《谢家门孔》里面,弱智的小三天天在门内盯住猫眼外的世界,他想看看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甚至把眉毛都磨秃了。我们也在门外盯住猫眼内的世界舍不得放,留恋着那一方温情的天地给我们的触动。余秋雨还写了百岁文化老人巴金先生,写中国戏剧大家黄佐临先生……他笔下的中国文化人,从来都是一身风骨,心怀家国,折射着人性的光辉,包括他自己。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为人诟病,说他虚伪、无骨、爱表演,甚至被群起而攻之了。因为他将他自己也写了进去,写进了那个完美无暇的中国文化人的行列里面,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极力拂拭羽毛上的灰尘。他太爱这样的形象,根本忘记了人无完人的道理,没有给自己留下容错的灰色地带。于是引来了哂笑,哂笑引来了质疑,质疑引来了攻击,攻击又催生了以此为生的文人群体。他写苏东坡的狼狈,就看到了他的狼狈,他写巴金的悲哀,就看到了他的悲哀。要反讦就反讦,以直抱怨就别佛口佛心,铠甲和刀剑都清清爽爽地亮出来又怎样呢?
读《文化苦旅》让我读出了焦虑。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马里亚纳海沟,余秋雨也去了。坐一条小船,被风浪颠簸得只能紧紧抓住般舷固定身体,在有凝固感的海面上一路飘摇。这样的海,让我想起了暮色笼罩下的怒江,也是这样的凝固感,像石油一般翻腾着胶着的黑浪。世界上的江河最终都是相通的吧?可人与人的生活并不相通。我在这里坐地日行八万里,你却可以畅走世界,连南太平洋的小岛也没放过。我天天案头刨食,闭门造车,你却可以紧贴着佛像的温度,遭遇着恐怖份子,与浪迹天涯的潜水夫妻把酒言欢。你让我遑遑然,让我不安份,让我对这颗蓝色星球蠢蠢欲动。我看着古往今来的人们对这个世界描绘的图画,身不动,心已远。
色彩斑斓的油画纵能凝固潋滟的波光,但描绘上一幅烟雨空蒙的山水画又有何不好?毕竟,余秋雨不去“含泪劝告”的时候也是很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