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谁能说的清,没准早已到了人戏合一的境界,那流淌于血液中的京戏精粹,沉淀在灵魂里的花旦喜悲,方寸舞台,究竟是谁替谁活了一生。
年少看《霸王别姬》,只顾探究程蝶衣对段小楼那种不能明说的感情,觉得其他不过陪衬,七年疏忽过,再观影却是步步惊心。每个角色每个场景的存在都是不可或缺,在某个瞬间一个动作或一个表情就能直抵人心。
《霸王别姬》不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需要靠想象力和蛛丝马迹来判断真实剧情,它演的明明白白,懂得人自是感同身受。
“男孩大了留不住”,烟花之地,也许一开始就在表达蝶衣的性别是个错误。为了得到祖师爷赏的那碗饭,被生生砍掉手指;为了能吃上那碗饭,被师哥用烟斗烫了舌头,两次流血,换来一句清晰顺畅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蝶衣被人将京戏溶入骨血,那本是男儿郎的他成了女娇娥又算是谁的错?
小癞子和蝶衣逃出了戏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看名角儿演出,小癞子哭着说“他得受多少罪才能成角儿啊”小癞子是为“他”哭,哭他走到今天受的那么多苦,哭他终于苦尽甘来功成名就;小癞子也是为自己哭,自己还有没有熬出头的那天。他觉得没有,所以才会在看到回了戏班的蝶衣被毒打时,疯了一样吃光口袋里他认为是“人间美味”的糖葫芦然后上吊自杀。这是一个梦想破灭的孩子在沉默中选择的灭亡。而赶上了“好时候”的小四,在沉默中爆发了,欺师灭祖。这样一个对比,可以说成大环境对小环境的影响吗?我觉得可以。
回过头来说蝶衣,他是真虞姬,他谨尊师命始终如一。所以才会在好不容易逃出来,可看到名角演的霸王之后又跑回去,因为他是虞姬,宁死不能离开霸王,因为他始终如一,他的霸王只能是师哥一人。他这一回,断送了小癞子的命,也断送了本该属于程蝶衣的命,从那以后,他只是虞姬。而段小楼却只是段小楼,清楚的知道戏仅仅是戏,所以他会娶菊仙,所以他会在蝶衣把剑送来之后说不记得了。可怜蝶衣把“用剑杀了刘邦,你就是正宫娘娘”当了真。你若无心我便休,虞姬不能做霸王的正宫,那程蝶衣与你段小楼也没有再一起唱的必要。
程蝶衣一生两个挚爱,一是京戏,二是段小楼。谁管他是不是日寇,谁管他是不是被批斗,谁管新组织新政府喜欢听什么样的话,蝶衣眼中,青木和袁四爷就是懂戏之人,新派的京戏就是丢了京戏的灵魂,作为一个戏痴戏疯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京戏被糟蹋,蝶衣只愿与京戏共存。
他也爱段小楼,所以才会把年少梦话当真,所以才会在段小楼新婚之夜送去那把剑。即使懦弱如段小楼,把他的伤疤揭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觉得是段小楼的错,只会把责任都推到菊仙的身上。段小楼不是霸王,一直都不是,可蝶衣不愿承认。直到十一年后走台,不经意说出“我本是男儿郎”后才恍然惊醒,他不是女娇娥,自然也不是虞姬,那霸王是不是霸王也就不重要了。他第一次想拔剑自刎是因为他被霸王抛弃了,第二次大喊“你们杀了我吧”是因为被京戏抛弃了,而这次是被虞姬抛弃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他活的几十年是在为谁而活,他的从一而终又意义何在,不疯魔不成活,一朝梦醒,不再疯魔,叫他如何活得下去,就用那把剑结束吧,虞姬的命,还给她。但还的了吗,死都是用虞姬的方式死的。
再来说女主角菊仙,她在我眼里是个完美的女人。她傲气,被嫖客欺辱时破口大骂;她独立,爱上段小楼就要成家过日子,自己给自己赎身;她有心计,当着戏班那么多人的面说喝了定亲酒,让段小楼别无选择只能娶她;她大气,在“情敌”面前被打耳光也不哭不闹,只因为日子还得过,那就消停下去;她大度,间接因为蝶衣导致流产却没有对蝶衣恨之入骨;她善良,听到蝶衣昏迷时喊娘,会紧紧抱住他,蝶衣的角色被小四抢了,她会忍不住给他披上虞姬的披风,即使得到的还是那句冰冷的“多谢菊仙小姐”;她至情至性,那么多年没看破她心中的真汉子其实是个从小到大都只会砸东西唬人的窝囊废,直到他为求自保当众说要和她断绝关系。她把剑还给蝶衣时其实已经决定自杀,回眸一笑,笑她终于释然了和情敌这么多年的恩怨,自己做了了结。再回眸,是顿悟之后的笑,原来她们都是被假霸王抛弃的虞姬,蝶衣,你恨我那么久,没想到最后跟我是同病相怜吧。这是个被渣男耽误了一生的女人。
段小楼,也许他曾经是勇敢有骨气的吧,在他小时候为护戏班拿石头砸自己头的时候,在他听说蝶衣给日本人唱戏的时候。
电影的最后说90年国家纪念徽班,重创之后,京剧还能苟延残喘,可世间却再没有《霸王别姬》。 同样,那么多戴着面具在舞台上卑躬屈膝的戏子,他们中却再没有程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