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之
真正说来,我是个不会喝茶的人。但也多少喝了些茶。我曾在杭州的一家书院里工作过一段时间,认识好几个茶艺师。我和他们关系不错,于是常能蹭到茶喝。茶艺师们喝茶总是相对讲究的。对于茶叶的好坏,比一般人要介意很多。其次对泡茶的器具、水温、手法,乃至环境,都有精细的要求。所谓茶艺,茶是根本,艺是风韵。缺一不可。
泡一壶好茶不简单。茶叶自然是要好,普通人喝千金一两的茶,太过奢侈。但茶的好坏并非完全由价格决定。对茶有研究的人,总能大浪淘沙,发掘出物美价廉的好茶。有了好茶,又要配上好茶具。茶具和人一样,越是简单,大方,越有韵味。我认为瓷具最佳,也有人爱用紫砂,我却觉得紫砂端重有余,但灵动不足。瓷有讲究,有条件的人,分越窑、刑窑、汝窑、钧窑、定窑,这些我都不懂,只是偏爱白瓷与青瓷,白瓷素净,温婉。青瓷优雅、沉凝。看茶具好不好不用多少专业知识,看釉面、看纹理、看细节,釉面光洁,纹理自然,细节处做工精致,即便不是名器,也差不到哪里去。对着阳光,对着灯光照一照,让光在杯中流转一圈,能散出好看的光晕来,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了。
泡茶的水自然是活水最好,山泉、溪流,只要是干净的,都好。但人在都市之中,采水就不便了,用的多少矿泉水和自来水。水烧起来,有时不能太沸,怕冲煞了茶的养分与灵气。多数茶泡起来,头一泡只是洗茶,不喝,只看,只闻。茶艺师将一壶茶叶泡开,用盖碗的盖在溢满茶水的杯沿划一两圈,再扣紧碗盖,滤出茶水,放下,又揭开碗盖,反转凑近鼻子,细细闻一闻。闻一闻这茶的风骨。彼时,刚泡开的茶叶舒展开来,飘起袅袅水雾,茶艺师夹一两片出来,像摊开一副皱的画卷,将一片茶叶完全舒展开来,看看它的真身。接着再注水,滤出茶水,轻轻抿上两口,让茶水在舌尖上游弋一趟,再滑入喉中。算是验完了茶的品质。
会喝茶的人管喝茶叫品茶。重点不再喝,而在品。品茶比喝茶当然要复杂一些。要慢,要静,要雅。我虽然不会品茶,但尤其喜欢品茶的过程。品茶首先要慢,慢才能让味蕾充分浸润茶的芬香,一饮而尽,再好的茶都喝不出美味。然后要静,环境要安静,人也要安静。如果太吵,心不定,茶味也要消减三分。再者,要雅。泡茶人穿着要雅,倒茶人的姿势要雅,甚至同坐的人也要雅。所谓品茶是一种雅兴,没有雅,自然就没有兴。最好是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不清冷也不燥热,有微风轻拂,在一处古香古色的老庭院里,透过雕花门窗可以看见花草摇摆,透过屋檐可以瞥见闲云卷舒。有闲情,有闲人,有闲话,一杯茶品起来能够惬意,云淡风轻,必定让人怡然陶醉。
琴棋书画诗酒茶,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生活日常,茶都排在第七位。算是做了千百年的老七。茶中我最喜欢安吉白茶,清新,甘甜,细润,宛如未经风尘的少女。最不喜欢普洱,即便是再好的普洱。我觉得普洱的口感古老,讳莫如深,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你喝她,就像是去探究她的往事。但往事多风雨,都是陈年旧事的味道。龙井也还好,但一定要泡到玻璃杯里,对着光,看它泡开时的茸毫翻飞,比最好看的舞蹈家跳舞还要美。其次喜欢铁观音,香气馥郁,号称七泡有余香,耐喝,也耐闻。
至于碧螺春、大红袍、信阳毛尖、蒙顶甘露、武夷岩茶、祁门红茶等等这些名茶也好,各种调配的花茶,我多少都蹭着喝过一些。但我至今还分不出它们之间明显的好坏来。就好比我二百多度的近视眼,不戴眼睛在街上看美女,五米开外的姑娘,我根本分不清是西施还是东施。但也好,姑娘在我眼里分不出美丑,在我的心里就都是倾国倾城的样子。茶我嘴里分不出好坏,心里就都当成千金一两的好茶来喝。喝酒喝得尽兴,往往喝得是心情。而喝茶喝得尽兴,往往喝得是意境。酒越喝人越糊涂,茶越喝人越清醒。
人喝酒喝高了,糊涂的时候容易讲故事。但喝茶完全不一样,喝茶喝多了,清醒的时候更喜欢听故事。喝酒的时候讲的多是自己的,身边人的故事,因为情绪激动,太久远的事总是想不起来。但喝茶又完全不一样,喝茶讲的却往往是别人的,古人的故事。因为思绪清晰,心境如井,照不出自己,反而能照出天上的月亮。这时候,一种“江畔何人初见月,明月何年初照人?”的感觉就油然而生。古人的故事总是和诗词挂钩,一首诗,一首词,就是一段故事。茶杯中讲故事,和新人叙历史,和旧人聊轶事,和男人谈世道,和女人说爱情。
古人的爱情是怎么样的?那个世道太过遥远,是确切的隔世。谁也没法去懂,谁也没法去说得清。他们的故事留在了诗文里,没有具体的细节,却有充沛的感情。他们的故事留了人们的传说里,存在很多可能性,却定格成了无惧岁月流逝的永恒。我们沿着历史的痕迹去追溯,去打听,从未真正还原过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总是先泪流满面。那些故事像是陈年的老茶,要品它,要慢,要静,要雅。
来,喝了这杯茶,我给你讲讲那个世道的爱情。
第一个故事。
陆游二十岁的时候,和表妹唐婉结为夫妻。两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本来是一桩美好婚姻。但由于陆母对唐婉极度不满,逼迫陆游休妻。陆游作为孝子,受当时封建礼教的压制,虽然万般无奈,但最终还是咽眼与唐婉离婚。而后娶了新的王氏妻子。而唐婉则被迫嫁给了越中名士赵士程。一晃十年过去,这一个春日里,陆游到沈园散步。意外地遇见了唐婉及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十年不见,唐婉已比当年憔悴了,两个人四目相触,又不忍直视,万般情怀又从心底涌出,陆游触景伤情,而后在墙上奋笔题下一首《钗头凤》。
此后唐婉见到这首词,感慨万千,因愁怨难解,一病不起,不久便抑郁而终。在病中还专程赶往了沈园,提笔在陆游的词旁和了一首《钗头凤·世情薄》。唐婉归去之后,陆游日夜悲痛,无法纾解,后北上抗金,又辗转川蜀任职,岁月更迭中,内心对唐婉的追忆之情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烈。他晚年多次重游沈园,每次故地重游后都会写诗。后来因为眷恋至深,就干脆住在了沈园的附近。到了他八十一岁的时候,即便是做梦,也在梦中再游沈园,再见唐婉,醒来便又再写诗。到他八十四岁的时候,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不顾年迈体弱,最后游了一次沈园。次年辞世。他写的最后一首关于悼念唐婉的沈园诗名《春游》,这样写道: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第二个故事。
一个叫崔护的书生到长安去赶考,名落孙山,情绪低落的时候去长安的南郊散步。走在半路上感觉口渴,看见路边有一户人家,于是去敲门,想讨碗水喝。过了会儿,有个妙龄女郎来开门,只开了一条门缝,问清了崔护的来由,推开门放他进了院子。崔护一进门,就看见这院子种满了桃花,此时开得正好,桃花娇红,花香四溢。再看这开门的女子,明眸皓齿,柳眉杏眼,可谓风情万种,忽觉胸中莫名如有一阵热流涌动,整个人竟有些恍然。那女子见他盯着自己看,脸微微一红,不胜娇羞,显得更好看了。
崔护对这位开门的女子一见钟情,讨了碗水喝,不肯失了礼数,答谢离去。到了次年的清明时候,崔护对这女子的思恋已经深入骨髓,他又沿着去年走过的路,走到了长安的南郊,再次走到了那女子的家门前。他调整呼吸,按捺心中的激动,想着重逢的第一句招呼,然后慎重地叩响了柴门。良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汉。崔护仍旧说想进去讨碗水喝。老汉把他请进院子里,他看见满院子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的好,一样的美。老汉给他送来了水,他问:“去年这家的姑娘还在么?”老汉摇摇头,说早就不知去向了。
崔护喝了老汉递过来的水,冰凉彻骨,再看满院子的桃花,心中怅然若失。等他慢慢走出了院子,心中感伤,无以言表,于是便在那关上的柴门上写了一首《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三个故事。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当年被贬惠州之时,因为风流倜傥、才气纵横,博得附近一位十六岁女子的爱慕。每当他深夜于案前吟诗作赋之时,那女子总是在窗外那梧桐树下偷偷看他。终于有一天,苏轼发现了那位女子,见她在月光下,霞裙月帔,眉目如画,不禁看呆了,他推门去寻,那女子却又悄然离去了。不久后,这位女子便向苏轼表露了“我要嫁给你”的意愿。而苏轼虽然一生多情,但此时已经六十余岁,虽然在当时纳这女子为妾也只是寻常之事,他却念在自己以步入暮年,不愿辜负这年少女子的韶华,还为这位女子牵起红线,做起了媒人。
此后,他离开了所处的惠州,再也没有了这个女子的消息,却一直以为自己成全了一桩美事。然而就在他离去不久,这位女子却因为对他的思念至深,抑郁而终了,遗体就葬在了当地的沙洲之畔。岁月荏苒,等苏轼故地重游,再次回到惠州的时候,他听说那位女子早已因他香消玉殒,不禁黯然神伤。他又回到了原来那个院子,还是和那时一样在深夜吟诗作赋,而推窗望去,那稀疏的梧桐树下,那个幽然徘徊的妙龄女子再不会出现了。
想着想着,他如同梦中惊醒一般,或许当时答应了那女子的求婚,是否她便不会这般离去?这样的悔恨让他惆怅而迷离,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他只能走出院子,乘着稀薄的月色,又去那荒寂的沙洲之畔,在那女子埋葬的地方,渡步而行。一边走,一边弯腰捡着地上的被风刮落的枝叶,像是捡起每一段见到那女子容颜的日子,不肯停息,唯恐遗失了哪段珍贵的记忆。而这时候,月亮渐渐落下,雾气迷蒙,寒意越来越重了,整个沙洲笼罩着如他心中寂寞一般的苍凉。他回去之后便写下凄婉动人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住来,飘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三个故事都有关别离。第一个陆游的故事,是情深缘浅的生离和死别。第二崔护的故事,是一见钟情后的来不及告别。第三个苏轼的故事,是造化弄人,充满悔恨的白发人送黑人。
这三个故事都被三位大诗人用诗词纪录了下来,他们当时可能只是为了表达心中的悲痛,但却不知,也留给了后人了解那个世道爱情的线索。
陆游和唐婉的悲剧,是受当时封建礼教的压迫,是受那个世道的残害,不得善终。如果放在今天,相对开放的年代,他们的真的不一定要走到生生分离这一步。崔护的悲剧,是受当时信息条件的影响,如果放在现在,崔护看上了一见钟情的女子,随便要一个联系方式,根本不会导致佳人再难寻的情况。那么苏轼呢,如果放在今天,即便他不一定要和那个痴情的女子成婚,但总能及时了解她的情况给予关照吧,也不至于最后重回旧地才知道她早已经葬身沙洲。
但这就是那个世道的爱情。容不得一丁点的错过。天涯路远,通讯困难,几年难得一见。如果不能彼此相守,一个转身就是杳无音信。甚至是何时就阴阳两隔都不知道。那样的世道,一生是只够爱一个人的,唐婉爱陆游,爱上了,放不下,聚不了,便抑郁而终了。仰慕苏轼的女子爱苏轼,爱上了,放不下,聚不了,也抑郁而终了。放在今天,都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痴人了。歌词里都唱“不懂爱恨情仇煎熬的我们,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但那个世道的爱情,似乎是不够善变的。甚至是过于不变,过于执念了。
那个世道留下来的爱情故事,多是有关别离的。欢喜的故事,他们当时只顾欢喜去了,是没空写诗的。故事转身后,时光越千年,弹指一挥间。时代开放了,没有了封建礼教的压迫。信息科技发达了,没有了音书断绝的顾虑。甚至于人的寿命都长了,恋爱的效率都提高了。一生够爱几个人。但这又都怎么样呢,这个世道爱情的结局就一定比那个世道要好么?
把故事收回到一杯茶里,不知不觉,茶已经凉了。
2015-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