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张 霓裳岁月.温良半生
2025年深秋,四十六岁的倪霓裳站在浴室镜前,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未及拭去的夜露。
她抬手拨开额前微湿的碎发,目光落在两鬓悄然蔓延的霜色上——那不是衰老的印记,而是光阴一笔一笔写下的诗行,是晨雾浸染过的芦苇荡,在风里低语着半生清朗。
镜中的她,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像春日田埂上被犁出的浅痕,不深,却真实。
可那双眼睛,依旧亮着。不是少女时那种灼灼其华的光,而是历经风雨后沉静下来的灯火,温润、坚定,照得见自己,也照得见他人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雾气在镜面晕开一小片朦胧。
门外传来儿子周至幸的脚步声,轻快而沉稳,像一棵正在拔节的树。
“妈,我报了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提前批。”少年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笃定,“我要像你一样,用文字把这个世界记下来。”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
少年已长得比她高出一个头,肩膀宽阔,布料上还残留着清晨阳光晒过的皂香味儿,混着书包里翻旧了的课本气息。
她把脸轻轻埋进他肩窝,像幼时哄他入睡那样,听着他胸膛里蓬勃的心跳。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她听见的,是岁月潺潺流过的水声,温柔得像春夜细雨落在屋檐,像童年母亲缝纫机“哒哒”的节奏,像青春时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在梧桐树下轻声读诗的嗓音。
周至幸十七岁了,挺拔如松,眉宇间有超越年龄的沉稳。
她常常望着他出神——生命最神奇的地方,原来不在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在孩子一天天抽高的身影里,在他伏案刷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峰里,在他偶尔抬头喊“妈”时,眼底与她如出一辙的执着里。
她不由得感叹,时间——只有也只能,在孩子身上,这么清晰真实、而具体的具象化,成了触手可及肉眼可见的神奇玄妙。
女儿周甚幸上初中,文笔清润如山涧溪水,汩汩流淌,不喧哗,却沁人心脾。
那天傍晚,小姑娘攥着作文本跑进厨房,小脸红扑扑的,像秋后熟透的果子。
“妈你看!”她把本子举到她眼前,封面上写着五个字:《我的母亲是作家》。
文中写道:“深夜里,妈妈敲键盘的声音,像春雨落在青瓦屋檐上,细细密密的,滋润着我的梦。她写的不只是故事,是把生活嚼碎了,再用温柔重新捏成光。”
文末一行小字,她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无声滑落,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我想和妈妈合写一本书,写两个时代,写两代女人的心事。”
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
是半生操劳里最珍贵的回响,是那些在孩子发烧夜里守在床边改稿、在厨房灶火旁构思段落、在地铁拥挤人潮中默念句子的日日夜夜,终于开出的花。
周明调到了教育局,日子比从前忙了许多。
但待她比以前更好了。他的好,从来不在轰轰烈烈的誓言里,而在柴米油盐的细碎里。
周末,他依旧牵起她的手,去爬那座他们走了二十多年的山。
山路旁的灌木丛还是老样子,只是他们的脚步慢了些,偶尔会停下来,指着远处的云絮说几句家常;会陪她看一场老电影,散场后踩着夜色往家走,轻声讨论着剧中人的命运,像年轻时在大学林荫道上那样;会在午后并肩站在书店文学区,一人捧一本书,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书页上,偶尔抬头,四目相对,便是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们不再说“永远”“一生”那样惊天动地的词。可一句“我来洗碗”“你歇着”,一个递温水的动作,一次过马路时下意识护在她身前的姿态,都比任何誓言更沉、更重,压在心底最安稳的地方。
她的第二本小说完成了初稿,取名《棉絮如雪》。
写的是父母那一代人,在八十年代的纺织厂里,用汗水和坚韧织出生活的经纬。
她写母亲林秀英,在三班倒的疲惫里,依旧会在灯下为她缝制花裙子,针脚细密,藏着朴素的疼爱;写父亲,把省下来的饭票换成一本翻卷了边的《唐诗三百首》,悄悄塞进她的书包,只说“多读书总是好的”;写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写上下班时逼仄马路上的自行车大潮,写女工们袖口的补丁,写那个物资匮乏却人心温热的年代。
“他们没有被写进宏大的历史,”她在序言里写道,“可那些平凡日子里的坚守与热爱,那些柴米油盐中的温柔与担当,就是历史最鲜活的注脚——他们,就是历史本身。”
深秋的午后,她回到母校——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
再次站上那方熟悉的木制讲台,指尖触到桌面的纹路,仿佛摸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怯生生的自己。
彼时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坐在台下第三排,眼里满是对文学的憧憬,像极了此刻台下这些年轻的面孔,眼睛亮得像绚烂的星火。
她讲自己如何在柴米油盐中挤时间写作:孩子发烧的夜里,一边守在床边量体温,一边在床头的小桌上改稿,台灯的光昏黄,映着孩子通红的小脸和稿纸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讲自己人到中年,才真正读懂母亲当年藏在皱纹里的牵挂,读懂那些“为你好”背后的隐忍与付出;讲写作路上的迷茫与坚持,讲那些被生活琐事打断的灵感,如何在清晨的粥香里、深夜的星光下重新聚拢。
“文学,”她望着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声音温和却坚定,“不只是风花雪月的辞藻,也不只是遣词造句的技巧。它是心的回声,是灵魂在黑暗中摸索时,为自己点亮的那盏灯;是把平凡日子里的悲欢离合,酿成岁月里的温润与力量。”
讲座结束,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站起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倪老师,您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年轻的脸庞,落在窗外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上。
秋阳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时间在轻轻低语。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拂动了她鬓角的霜色她轻轻笑了,笑容里有岁月沉淀的温柔。
“人生最大的幸福,不是站在万人之上,也不是实现年少时所有的野心。而是当你走过风雨,看过冷暖,尝过世事的酸甜苦辣,终于明白生活本就不完美,却依然愿意为一顿热气腾腾的家常饭微笑,为一片飘落的落叶驻足,为一个久违的拥抱落泪,是当你慢慢老去,回望这一生,发现自己爱过,也被人深深爱过;恨过痛过,哭过也笑过;悔过怨过也释怀过;坚持过那些值得的,也放下了那些执念的;迷茫过,徘徊过,却从未真正迷失方向;是无论走多远,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总有人在等你——在你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对你说一句最平常,却最温暖的话:‘饭好了,等你呢。’”
全场静默了几分钟,随后掌声响起,不急不缓,像是理解,像是认同,更像是一种共鸣,在教室里久久回荡………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天空被染成一片温润的橘红,像母亲年轻时围过的那条旧围巾,布料早已褪色,却带着洗不掉的暖意,暖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沿着校园小路慢慢走着,脚边的香樟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替时光诉说着往事。
风穿过不远处的银杏林,卷起几片金黄的叶子,像一封封未寄出的信,飘向记忆的深处。
她想起了1979年那个清晨,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她,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轻声念出“霓裳”二字,声音柔软如云:“云想衣裳花想容……妈妈希望你,一生都有美相伴,一生都能被温柔以待。”
她想起了童年,缝纫机“哒哒”的节奏是家的脉搏,母亲坐在机器前,袖口挽起,额角渗着细汗,却总在抬头时给她一个温柔的笑;想起了青春,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一封折成心形的情书;阳光落在他肩头,风掀起他的衣角,是年少时最纯粹的心动;想起了中年,同学会上重逢陈远,两人相视一笑,二十多年的执念与遗憾,像春雪融于春水,只剩释然与祝福。
这些曾经的遗憾与纠结,曾经的心动与怅惘,如今都成了生命中最温润的珍珠。
一颗一颗,串起了她的四十六年——有缺憾,有泪水,有迷茫,但更多的是爱,是守候,是深夜灯下的笔耕不辍,是清晨厨房里的粥香袅袅,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安稳。
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周明:“我在学校的香樟树下,夕阳很美,风里有桂花的香,想你了。”
少时,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他的回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在家做好了饭,炖了你爱喝的排骨汤,等你来。”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把手机放回口袋,脚步也轻快了些。
风又起,银杏叶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雨,落在她的发间、肩头、脚下。
她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有未知的坎坷。
但她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终于懂得:真正的勇敢,不是从不跌倒,而是每一次跌倒后,都有起身的勇气;真正的幸福,不是万事如意,而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真正的成熟,是不再执拗,而是坦然面对一切,接纳一切,与自己和解,是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风过处,仿佛又飘来了旧书页的香气——那是1979年的清晨,是母亲的呼吸,是命运最初的低语,是文学在心底埋下的种子,历经四十多年的光阴,依旧在她生命里蓬勃生长。
“霓裳”二字,穿越了岁月的风尘,依旧在她生命里轻轻回响,如一首未完的诗,如一缕不灭的香,如一场永不落幕的春天。
(第三十六章,未完待续)
安子觅 2025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