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在英国游学,住在一个合租的小公寓里。Hafez是我在公寓里遇到的第一个人,一个埃及国籍的阿拉伯男人。
遇到他时他穿着大白背心、花格四角裤和人字拖,正在厨房奋力地刷一个锅铲,尽管那锅铲已经光可鉴人。他的橱柜和冰箱格子都恰好与我的相邻,一眼望过去就是个洁癖加强迫症。他身高足有1米9,啤酒肚络腮胡后面掩藏的是一张图坦卡蒙般清秀的脸。
除了我俩,公寓里还住着两个巴基斯坦男生,一个德国女生和一个英国男生。巴勒斯坦男生结伴而行,德国女生在自己房间深居简出,英国男生基本只在宿醉后进厨房,翻找冰箱里尚未过期的食物充饥。所以共用的厨房就留给我和Hafez两个过着规律生活的人。
有时我们会在做饭时聊上几句,聊得兴起也会干脆一起吃饭,甚至有几次捧着各自的茶杯,一起无言地看着窗外阴雨的天。刚知道他来自埃及时,我总渴望着发生两个古老民族后代的文明对话。可惜他却活的无比现实。
Hafez家里是做大理石生意的,留学选择了工业管理专业。但他自己更倾向学金融赚快钱。他对中国充满兴趣,一有机会就拉着我问上海北京的生活成本,厦门成都的投资环境,会不会普通话对做生意影响大不大……但是我给出的答案又似乎无足轻重,因为无论我回答什么,他都会继续眉飞色舞地描绘中国经济的腾飞和欧美经济的衰败,说中国是未来的世界中心,说在埃及很多人都在学习中文,听起来就像是上个世纪国内的英语热。
有一次我忍不住打击他的志在必得,他于是给我讲了他家族的荣辱兴衰。
他爸爸年轻的时候非常幸运地继承了家族生意,当时几个兄弟都说要去迪拜做生意,唯独他爸不去。结果兄弟们都大发横财,等他爸看到甜头的时候再去,已经无利可图了。他爸爸的商场失意使得他和两个妹妹的整个童年都精神紧张,他爸自己也年纪不大就郁郁而终。现在他妈妈带着两个妹妹在马来西亚生活,打理着所剩无几的家族企业。
这事让他根深蒂固地相信,抓住机会是生意成功的不二法门。每个时代都有一个世界中心,每个地方也都有一个黄金时代。在他看来埃及经济基本已经毫无希望了,现在有点本事的埃及人都在想办法去海外发展。
我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梦想到大城市打拼的小镇青年。那段时间我笃信古代文明是医治现代问题的特效药,所以聊天中也时常劝他探寻和善用自己民族文化基因中的稀缺特质,每每鸡同鸭讲。
现在想来,嘲笑自己的少不知愁。热情的来源,有时是精力过剩的溢出,但更多时候,是印在骨子里的缺失感——不管实际上是不是匮乏。
熟络之后的Hafez很热情,常常分享食物给我。可是吃过一次之后,我总是在投以最饱满微笑的同时,搜肠刮肚地找各种理由拒绝。只一次,Hafez不知从哪里知道我过生日,特别认真地捧着一个小碗来敲我的门。他说听说中国人过生日要吃面,因为我是女生,所以选了有花边的蝴蝶面……我对着那一坨既不好吃又不吉利的“长”寿面,体会到独在异乡时,大概只有那份意外收获的关爱之心,方能对抗求而不得的乡愁之味。
然而就是这样的Hafez,竟然笃信阿拉伯传统医学。有一次我淋雨之后胃痉挛,在走廊里碰到Hafez,他说他有办法让我好起来。然后给了一杯棕绿色的透明液体,说是喝下去就能好的草药。当时已经胃痛得要死掉的我,当然不肯喝下奇奇怪怪的不明液体,只好说自己很多东西都过敏,不敢乱喝。他也不气馁,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自己按着胃部,对着我和热水分别念念有词,然后让我把热水喝掉,结束了这场像巫术一样的治疗。
他走之后,我的胃痛确有缓解,不知道是热水还是自愈,还是真的受到了Hafez的神的帮助。昏沉间想到了三毛的《死果》,脑洞大开地腹黑他会不会给我施了什么诅咒,还很幼稚的担心了一下,他的神和我的佛祖会不会在我的身体里打架,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睡醒之后在proquest上搜索“阿医”,有人笃信他为古代阿拉伯人的生存繁衍做出来不可磨灭的贡献,甚至影响了东方的中医;也有人论证如果优先基本属于“自体免疫”“病情波动”和“心理暗示”。不知当今阿拉伯世界会不会向我们争论中医那样争论阿医的真伪。
隔天Hafez发信息来问候,我说已经好很多了。他说他小的时候经常被爸爸骂,每次都会骂到他胃痛,每次胃痛妈妈都会这样给他治,百试百灵。
我对着屏幕想起他的脸,也似乎串起来与他相识以来的许多片段,他的执着,他的功利,他淡淡的自虐和从不吝啬予人的温柔。
离开公寓的时候,Hafez坚持送我到车站,他很有仪式感地挥手告别,说总有一天,会和我在中国相见。
之后我又在国外晃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他会很定期的发来邮件讲他的为学日进,我也会不定期的回复分享我的为道日损。这样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沟通,随着我回国工作后不再频繁的查看社交媒体和私人邮箱而结束。他邮件问过几次为什么不回复他,也问候我一切都好。然而我也始终再找不到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回复给他。于是,在他的世界里,就永远消失了一个冷漠寡言的中国女人。
再次想到他是去年疫情爆发,偶然看到一则新闻说外商搭转机离开中国。看着那些带着口罩排着队的人,突然想Hafez会不会也在其中。
他的中国梦实现了吗?他的家族企业振兴了吗?但愿一切如他所愿。
至少,他未能如愿的,我们没能在中国相见。
那一年,和Hafez一起租住的小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