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翅膀
阳光暖和地打在地上。初秋的早晨,还没有那么冷,外面一地的金黄。金黄色的麦地,沉甸甸的麦穗,遍地黄金。早上的村庄静悄悄,鸡和狗都没有起,农闲时节,躲过一劫的枣子沉甸甸地挂在树上,风一吹,飘飘荡荡。
醒过来的饭团揉了揉脑袋,拿起来摔在地上的手机打开。空荡荡的桌面,几百个未读消息。饭团点开QQ,在联系人头像上扫过,也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在难过什么一样。
轻轻地放下手机,饭团手撑着地面爬起来,拿起来乱糟糟桌面上的药,瞅也不瞅,拿了几片,塞进嘴里。暖壶里的水都凉了,饭团也不管,抹了抹鸟窝似的头发,喝水开门,走到屋子外面。
又活过来了,饭团想。不知道哪回,就在昏昏沉沉中醒不过来了,谁也不知道。不过也不错,没有什么东西打扰,就这样慢悠悠地等着,等着,等到死神敲门,饭团就慢悠悠地跟着。
饭团是他的外号,因为他的头发乱糟糟像是鸡窝,邋邋遢遢像是刚出锅的饭团。饭团这个外号,是他加入的一个大学生社团里边一个小学妹起的,小师妹小船总喜欢粘着饭团师兄,你饭卡带了吗我蹭一顿,饭团师兄,你看那个小猫好饿啊你看着她我去买根肠。
我们看着同一个太阳,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这句话是小船眯着眼,和饭团肩并肩走在操场上说的。说这话的小船眼睛弯弯的,长长的睫毛温驯地摇摆。
小船学妹特别深沉安静,这种深沉不是装出来的。她身体并不好,脸色有时候白得吓人,却偏偏那么热爱她看见的一切。小船师妹最喜欢在太阳下面轻轻地溜达,眯缝着大大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普普通通的操场,绿色的地面和漫天的柳絮。
饭团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院子里。和脏兮兮的屋子截然相反,他小小的院子一尘不染,方格子里面菜整整齐齐,像是梳洗已毕的头发。小屋是爷爷的,院子原本空空荡荡,饭团每天开垦一点,本打算病好点就回去,没想到一住就是一年。饭团看着窗户外面老榆树的树叶哗啦啦地从绿色变成黄色再掉光,他的头发也一天一天地更乱,晕倒的也越来越频繁。
推开门,外面的街道空空荡荡。饭团总喜欢一个人孤独的时候瞎想,唉,要是自己没有这个病多好,自己还是个学长,偶尔对学弟学妹耍耍威风,每一天为了下节课犯困和中午饭在哪吃发愁。那样的日子像是白开水,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味道,却解渴。饭团日子一团糟,而且特别嗜睡,经常开着开着会,上着上着课就睡着了。
靠着窗台,饭团想,自己要是一只鸟,一定是飞着飞着就睡着了的傻鸟。
那天天空特别晴朗,饭团犹豫了好久,正打算和小船表白,他的花都买好了,里面的”I LOVE YOU”字条描了好多遍。身后社团和宿舍的兄弟们在给饭团加油打气。他被人推出草丛,涨红了脸,小船嘻嘻地笑着,他一把递出自己的花,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眼前一黑。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小船。
医生说他脑子里有一个肿瘤,不会疼,可是会让他在某一次睡眠里死去。饭团淡定地听完医生和自己爸妈的讲解,点了点头,问自己还有多久。医生说,差不多一年吧。
没有什么人真的心疼自己,饭团明白。那个自己称呼为阿姨的女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笑的父亲,他们的孩子对自己凶巴巴的妹妹,还有不知道在哪里飘荡的母亲。饭团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孤独过,他挥挥手,躺回自己的病床,手机屏幕信号灯闪个不停,他也懒得管。
好难过啊,自己的生活刚刚有了点起色,就急吼吼地走向终点。饭团点开了小船的头像,显示着离线。
他居然还在怀念小船,想念那个病歪歪的傻姑娘,想念他们两个在操场慢悠悠的日子。
窗户外面是北京的街道。大街上人们寂寞地川流不息,孤独地行进着。饭团丢开手机,闭上眼睛——他好想念自己的老家。
老屋子里面,饭团的爷爷永远地闭上眼睛,饭团也注定在这里走完自己的一生。拿够了药,没有必要治疗,饭团走进了火车站。
手机里的消息一直都有,逐渐,没有人再私戳饭团了,他的消息都是群发,没有了饭团,一切都如此平常,所有的故事照常运转,小船的头像也是灰色的。
还有一个月,饭团就消失了,像自己的爷爷一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乱糟糟的饭团了,小船,宿舍的兄弟,没有他的那个家庭,母亲,在彼此的轨道上运转。
眼前东西逐渐模糊,饭团心里想糟了,看来又要晕倒了。饭团困难地往草地上蹭了蹭,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饭团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趴在母亲的腿上,坐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大巴车里。大巴车一路向西,门吱呀开了,眼前一片蓝色,夜幕里萤火虫和星星闪烁。山是浮动的青色,晚风吹动,像是幕布左右摇摆。周围都是裹着白色头巾的异乡人,神色各异匆匆行走,没有人理会靠在山顶吹风的两个影子。一只萤火虫跌跌撞撞地飞过来,饭团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蓦地欺起身,追逐萤火虫的光。身后母亲的形象逐渐远去,黑夜变成了黄昏,暗黄色的灯光下,傍晚的雨淅淅沥沥,断线的雨帘反射着单元门口路灯幽暗的光。一个女孩没有打伞,背对着饭团。
饭团追过去,女孩头也不回地跑。雨水没过脚踝,饭团的鞋子湿透了,前面的女孩跑进了一个死胡同。饭团靠近,想看清楚女孩的脸,可是雨越下越大,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雨幕。
饭团哄地一下醒过来了。阳光刺目,已经快正午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舔自己的手,费力地摆摆头,一只老黄猫正在饭团的手边。
饭团认识这个老黄猫。哪个村子没有野猫,这么肥的流浪猫他还是第一回见。饭团从商店买了吃的往回走,老黄猫就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巴巴地瞅着饭团手里的火腿肠。饭团想了想,自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这只老黄猫什么都能吃,比自己吃了划算。剥开火腿,从此这俩动物就算结了缘。田野里,树荫下,好多次都是老黄猫把饭团舔醒了。饭团想,没准是老黄猫把自己的九条命分给自己了,自己又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多了几天。
可是这种角落里的生活,又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呢。爬起来,饭团抱起老黄猫,猫脸扬起,金黄色的毛柔顺,小小粉色的鼻子吸了吸,身子蜷缩成一团。
这可真是个老猫。有时候饭团会想,估计这只老猫走的比自己早。成天上房揭瓦,玉米地麦子地四处乱窜找老鼠欺负狗,总有一天一个不小心,老骨头报废掉。
老黄猫野,养不住。只让饭团一个人摸。外面觅不到食了就来找躺在地上的饭团蹭饭,舔醒了,卖个萌,开餐。饭团也喜欢这个不速之客来蹭饭,好多话不能憋在肚子里,这个活物是个不错的听众。
手机里没有什么东西,歌挺多。点开一首,就着正午的阳光,热热残羹冷饭,烟囱里冒着烟。
白兰鸽 白兰鸽
飞过彩虹划过的瞬间
他就在远方
不要停止追寻着他
白兰鸽 白兰鸽
飞过似水华丽的人间
直到拥有了一切
还是飞向北方
我从远方来到陌生的地方
就像沉睡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我将不顾一切的来到这地方
放眼望去一路春光不再平凡
饭团突然想走远点,离开这里。他从小就是个乖孩子,知道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尽量把自己的痕迹抹干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野猫,蜷缩在轮胎上面,占据的地方越小就越有安全感。每次他们一家三口出去玩,饭团总是自觉地留在家里看家,霸占沙发满满一个下午,却一点也不快乐。饭团也想出去玩亚,长这么大,他却连自己的城市都没有走完,干巴巴的零花钱,只够他在画册上幻想周游世界。
爷爷是唯一对他好的人。每年暑假寒假,是他最快乐的时间,和爷爷在小屋里聊天到深夜,爷爷把突然睡着的饭团抱到土炕上,摇着一把破蒲扇,小屋静悄悄到天明。
岁月安静,美好到想一直停留在这个片刻。
爷爷去过好多地方。在他的脑子里,装满四海山川,北方雪白的冬天和云南幽深的森林。爷爷告诉他,遍地都有三叶草,可是只有特别幸运的人才能看见四叶草。不要摘下来,摸着四叶草的叶片许愿,多难的愿望都会实现。
爷爷见过四叶草吗?年幼的饭团问。
当然了,爷爷得意地翘起自己的胡子,我还许了愿呢。
饭团没问是什么愿望。他想,自己也要走遍世界,找到自己那一朵四叶草。
可是他从小到大都想远走的家,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小学初中高中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他的梦想一次次压在心里。
可是这次,他终于决定远行一回。
可能会睡着在路上,不过比睡着在这里强。
清风吹过车水马龙,千里之外的小船,行驶在何方?
老黄猫抬起自己的右前爪,表示他同意饭团的意见。男人嘛,是该走走,男猫如此,何况男人?
饭团仔细归置自己住了一年的小屋子,仔细地关上窗户,收好碗筷,叠好被子。
可能回不来了,他想。老猫轻巧地跃上屋脊,乌鲁鲁地叫唤,像是为他送行。
你走吧,这一去烟波浩渺,群山相隔,谁知何处是家乡?
十月金秋,大路坦坦,清秋易碎,密林排布。层峦尽头,鱼肠小路不堪行走。
火车匡匡,绿野满山。视线触及,尽是天地,望不到边的山丘,蜿蜒静默。
睡着在躺椅,睡着在车站,睡着在找不到答案的站牌。唤醒饭团的不再是老猫湿漉漉的舌头,而是那个下午,他偷偷看了一眼,印在心里的一串地址。
小船的家。
不知道去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想去了,饭团师兄想去找小船师妹,告诉她,一个还有一个月寿命的可怜虫的爱。
或是远远望一眼,就足够啦。他想,小船有更好的未来,大把的师兄师弟,或许有另一个鸡窝头师兄陪在她身边,走在午后的操场上,说着我们看着同一个太阳,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
好难过啊。迷迷糊糊的饭团想,模糊了眼眶,紧接着天旋地转,倒在了出站口。
“有人晕倒了……”
医院里,素净雪白的墙。病房,一个女孩穿着病号服,笑吟吟地看着微微转醒的饭团。
午后的三点,世界安静,车流不再喧嚣。午后的三点,失窃的行人在街上怒火冲天,恋爱中的情侣在树荫下含情脉脉,急匆匆的白领夹着文案走向地铁。午后的三点,树梢鸟儿失语,病房外“肿瘤科”的牌子懒散,走廊里争吵的中年男女谈论的什么也无关紧要。
这是十月四日的三点,窗外行人如织,无数含义深刻短浅的电波在大气中飘飘荡荡,汽车鸣笛,小贩吆喝,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医院门口,等待的病人林立,千百个理由支持着他们奔向生的希望。越过高楼,一地的三叶草在风里摇摆。
女孩突然不在乎所有的一切了。微笑的眉毛弯弯,月牙似的眼睛一眨,像是一弯停泊在拱桥下贪凉的小船。l
我们错过了昨天,不知道还有几个明天,但是我们看着同一个太阳,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
饭团,你快醒醒,我是你的小船。
看完的客官留下你宝贵的意见~